第21頁 文 / 言妍
張玉瑤著他緊抿著唇,以為他沒有異議,便說:「事實上,今天一早我已經派人給芮羽送信去了。」
「你……什麼?」顧端宇跳起來。
「芮羽很快就會來了。」張玉瑤微笑地說。
芮羽會來,三條繩索,三具死屍……阿絢直覺一口血腥由腸胃直竄上來,昏得整個頭像有把火在燒,燒碎的每一片都像在說:「瞧!你這個笨格格,因為愛錯人,替大家招來多大的禍事呀……」
不!芮羽不能來,她要追回那封信!阿絢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馬的,但馬嘶聲擾到在墳前談話的兩個人。
顧端宇頓時血色盡失,措愕中本能地大喊:「阿絢!」
那聲呼喚,讓阿絢胸中的那口血狂噴出來,灑到裌襖、馬身,唇畔也染上一片駭人的殷紅。在極度的痛苦及幻滅裡,她只能絞心撕肝似的大喊:「顧端宇,我恨你,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偽君子——」
隨著她的話,更多的血流了出來,顧端宇看了,不禁神魂俱碎,他的心沒有如此的痛過,人更瘋狂地失措。他奔過去說:「阿絢,別說了,你的傷還沒好,下馬來……」
但馬兒像飛似的奔了出去。不!這樣猛騎,她的傷會裂開,馬會失蹄……
顧端宇跨上另一匹馬,全速地追去,一邊叫道:「阿絢,停下來,停下來!太危險了,你會摔死的!」
她不停!摔死了又如何?不正好稱他復仇的心意嗎?在淚眼模糊中,阿絢根本看不清方向,只要有路,她就跑,這是不是往江寧的方向呢?她不知道,事實上,她也不在乎了。
「阿絢,求求你不要再跑了!阿絢,聽我說!」顧端宇的話在風裡東飄西蕩的,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喊阿絢的次數,比他們相識的日子加起來都多。
她的手臂出現劇痛,淚流不止。她活該去死,絕不能連累到岱麟和芮羽,他們幸福的生活才開始,還有蘭兒和征豪兩個寧馨兒……
一股意志力讓她支撐了許久,朦朧中,高牆紅瓦出現在她眼前。到城裡了嗎?馬漸漸地慢下來,阿絢的袖子上全被血染紅了,此刻她只想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的哭一場或死一場……
是忠王府嗎?
她勒住馬鞭,急馳而來的顧端宇急追上來,正好接往由馬上摔落的她。
阿絢感受到他溫暖的懷抱,忍不住哭訴地說:「阿瑪、額娘,恕孩兒不孝,我愛上了南明的定遠侯,還把心都給了他,是不是好笨好笨的格格呀?!」
聞言,顧端宇幾乎站不穩,那個「愛」字如利斧般,硬生生地剖開他國仇家恨的胄甲。他低聲說:「阿絢,你忍一忍,我立刻找人救你。」
聽見他的聲音,阿絢驀地睜開眼說:「不!放開我,我恨你!別阻止我去追信,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
「不!你不會死,我也不許你死,阿絢永遠不能死!」顧端宇重複她曾說過的那些話,初次明白心血相連的那種痛的感覺。
阿絢以為的忠王府,其實是一座古剎,他們血淋淋地踉蹌兩步後,那位無名和尚突然由樹叢內走出來,面色凝重地說:「阿彌陀佛,施主,請隨我來。」
「師父,請務必救救她!」顧端宇形狀狼狽,淒惶地懇求著。
「別擔心,你的阿絢不會有事的。」無名安慰他說。
顧端宇的心一直都在受到重創的阿絢身上,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神秘和尚的用詞。
他們繞過古剎,穿過森林樹海,就看到橋跨連的竹屋漾在白霧裡,如人間仙境。
但顧端宇卻對此美景視若無睹,因為他的眼底心中滿滿的只有阿絢啊!
第七章
霜寒露重,山間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為了阿絢,顧端宇收集了大張紙及布,或糊竹壁、或塞竹縫,更在屋內燒起盛旺的火盆,以便嬌弱的她養傷。
由於長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氣息攻心及舊傷裂開,負責醫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說:「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葉,要細心看護調養才能康復。」
細心正是顧端宇所欠缺的,看護調養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傷不計其數,哪一次不是隨便塗藥包紮後,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絢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學習著一切。
為了不使她情緒激動,老住持用藥讓她入睡,於是,日夜間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沒有女眷,就全都由顧端宇親自動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膚時,顧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麼多,誰教你要愛我呢?
事實上,在定遠島,他受傷時,阿絢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為他擦洗過了,這下子,他們兩個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視著她秀麗的容顏,顧端宇終於體會到,他給不起的愛,卻因阿絢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債,卻也因她甜蜜得令人無悔。
可惜,這株海棠是借來的,終有歸還的一日。
在下第二場雪時,阿絢的傷口才算真正的癒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藥了,這使得她的神志逐漸清醒。
那一天,顧端宇在雪地裡練完劍,走進屋裡,阿絢已張著晶亮的眸子瞪著他。
他給她一個難得的微笑,逕自抖落一身的雪,藉以掩飾內心的不自在,因為他不曉得會面對什麼樣的風暴。
阿絢仍覺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記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快跑的馬、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諾的端宇……她急得漲紅臉說:「芮羽的信呢?她來了嗎?你殺了她嗎?」
「我如果殺了她,就不會和你在這裡了。」端宇平靜地說:「信已經追回來了,而且,那並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還要繼續騙我嗎?我都聽到你們的計劃了!要殺我、殺芮羽、殺岱麟……你為什麼不實話實說?我說過,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絢激動地說。
「我若要你死,就不會費盡心血的救你了。」顧端宇怕她太用力會傷了自己,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說:「那個計劃是玉瑤提出來的,我並沒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場,是沒有錯的……」
「立場、立場!我恨透這兩個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場、我的立場;一下子又是滿人、漢人的立場,把世間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著,那我們內心的感情呢?你答應過我不傷芮羽的,你又怎能『說忘就忘』呢?」
「我沒有忘記,只是不該去記得。」他無奈的說。
「那又有何差別?都是言而無信,令人痛恨!」她大吼著。
他走到她床前,扳過她不屑的臉,溫柔地說:「阿絢,我們的問題,不是比這些都嚴重很多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怒視他,卻又被他所迷惑。
「對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許多『沒有忘記,只是不該』的事情嗎?」他看著她美麗的眼眸說:「比如,你沒忘記自己是滿洲格格,不該救南明的定遠侯,但你卻兩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沒忘記要嫁給耿繼華,不該隨我走,卻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沒忘記我們的漢滿身份,不該愛我,卻又把心交給我……阿絢,在大清的眼裡,你可是大逆不道啊!你想過嗎?」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惱只羞地說:「誰說我愛你,誰又把心交給你了?你不要胡說!」
顧端宇低笑道:「你這幾日在昏睡中,已經好幾次說得清清楚楚了。」
「我沒有!而且……昏睡中的話哪能算數?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編的!」阿絢虛張聲勢地說,臉更紅了。
「愛我,所以才會兩次挺身救我,又隨我到定遠島、到稽州、到紹興,對不對?」他的語氣中滿是肯定,「如果僅僅是為了芮羽,你不會那麼不顧一切的。」
「就是為了芮羽!如果你敢傷她,我……我絕不饒你!」阿絢不如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憤怒。
「我本來是不打算遵守承諾的,但是因為你,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顧端宇決定要對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絢,對於你,我也有太多的『沒有忘記,只是不該』。我沒有忘記你是滿洲格格,不該留你在身邊,卻任由你相隨;我沒有忘記為顧家清門戶的使命,不該放過芮羽,卻為你而下不了手。阿絢,你記得曾問過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愛你和愛國家民族,是兩種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愛……我?你說……愛我?」阿絢一向冰雪聰明,但此刻,腦筋卻硬是轉不過來。鐵石心腸的定遠侯,竟然說愛她?!
顧端宇看著她驚愕的可愛模樣,忍不住清清喉嚨,想化解彼此間的凝重氣分說:「既欠你的命,只好領受你的情了。」
但阿絢笑不出來,她想起山中那場狠狠地傷她的心的擁抱,「你真正愛的,不是張玉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