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言妍
自從她清醒,能夠下床走動以後,反而很少見到顧端宇,他總是來去匆匆,回復到以前的冷漠,甚至不如在定遠島般的朝夕相處,及要暗殺方樂江時的禍福相倚。
他彷彿在躲避她,但為什麼?她都救了他兩次,還不夠和他做個真正的朋友吧?
有很多事,她反而只能問潘天望,至於感情上的迷惑,就只好悶吞在心裡了。
七天過去,傷口已結成紅色的疤,阿絢也有足夠的時間去思索未來——紹興是暫居之地,顧端宇會走,她也必須離開,但這一別,兩人會不會就永遠再無交集?
阿絢發現自己無法忍受這種想法,可是,她又能用什麼理由留在他的身邊呢?
她望著窗外紅葉狂捲的蕭索景象,再過不了多久,綠樹便會盡成枯枝,霜雪冰封大地,那時的她,又將在何處呢?
一張笑臉在窗外閃過,不一會兒,潘天望進屋來說:「三格格,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你要去哪裡?你們侯爺呢?」阿絢驚訝地問。
「侯爺要我去金門廈門一趟……呃,格格知道的,靖親王到了福州,就怕沿海一帶的局勢有變。」潘天望說。
「靖親王到福州是處理耿家和我的事,不會製造戰端的。」阿絢肯定的道。
「我們對靖親王可是怕到了,以前他在南京時,就折損了不少我南明的志士。」潘天望老實的說。
「此一時,彼一時也,他現在深受芮羽福晉的影響,比較偏向招降的做法。」阿絢看潘天望不答話,便轉個口氣說:「那你們侯爺呢?他要一直留在這裡嗎?」
「他說暫時還有一些事,會緩個幾日再和我會合。」潘天望回答。
「那我呢?他有提到怎麼安排我的事?」阿絢滿心期待的問。
「三格格不是準備到江寧去嗎?」潘天望不解地說。
去江寧?那是明白自己愛上他以前的事,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不管他有多無情、他們有多勢不兩立、未來的路有多不可行,她也一定要讓他瞭解她的一番心意。
她要告訴他,什麼逃婚或為芮羽的理由,都是次要的,只有愛才是驅使她的主要力量。若他的反應只是嗤之以鼻,她會傷心,但不意外,至少,當她回到北京時,惆悵歸惆悵,卻也能坦然的面對自己。
想到此,阿絢有些迫不及待的問準備要離去的潘天望,「你們侯爺這會兒人呢?我有事要和他談談。」
「我們剛去祭拜過張尚書的墳,他說要靜一靜,人恐怕還在那兒呢!」潘天望說。
「張尚書的墳在哪兒?我去找他,順便也給張尚書上柱香。」阿絢急急地說,已開始套上裌襖。
「格格,那地方不近,路也不好走,可能要騎馬呢!」潘天望覺得不妥的提醒。
「騎馬就騎馬,我還真需要舒展一下筋骨哩!」阿絢那種格格般不容否決的脾氣又來了。
潘天望最不懂得拒絕人,尤其是面對他喜愛的阿絢。她要去就去吧!反正侯爺要罵人時,他已經在往南方的路上了,再大聲他也聽不到,不是嗎?
山中的氣候比她想像中的冷,馬蹄在小徑上踩出達達的聲音。她扣緊夾祆,披牢毯子,彷彿一個帶著千軍萬馬要去出征的將軍。
大明對大清嗎?其實,這兩國的戰爭,遠在她出生前就結束,大明早就是成灰的蠟炬了,那顧端宇又為何要拿著冷燭,折磨自己的一生呢?
是的,很多事,他們早該敞開來談了……
顧端宇坐在淒冷的山中,面前是一塊新墳,紙灰飛揚。義父一死,他內心裡有許多東西就崩落了,一些從前不會干擾他的情緒,竟密密地結成使他無法脫困的網。
就像……阿絢!
灰煙盡,風悄悄的換了個方向,他冷不防的回頭,看見那個和尚又站在那裡。
那個和尚長得眉清目秀,年齡大不了他幾歲,神情卻似很老很老,彷彿看過了百年世事。過去七天,他們都是在山裡不期而遇的,卻從未交談。
因為方樂江,顧端宇對和尚還有戒心,但今天他決定要問個清楚。
「師父認識張先生嗎?」他先開口問。
「不認識。但聽過。」和尚的聲音很沙啞,「我很敬佩他,故來哀悼。」
「師父也反清復明嗎?」顧端宇機警地問。
「出家人以天地修涅,不管清,也不管明。」和尚雙手合十地說:「天下事皆有定數,帝皇之家也是一樣。定遠侯,人隨潮走,沒有潮隨人走的道理。」
「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顧端宇驚訝的站起來。
「貧增無名,我們會再見的。」和尚往林中退去:「有女眷來了,我必須迴避。」
無名?是叫「無名」,還是沒有名字?顧端宇知道明末有許多奇人異土隱入僧道,這和尚又會是什麼來歷呢?
他正苦思時,就見張玉瑤拿過一件短祆走過來說:「天冷了,你也不曉得加件衣服,看樣子,你永遠學不會照顧自己。」
「我不覺得冷。」他伸手接過,卻不披上,只問:「天望出發了嗎?」
「我看他備馬整裝好了,大概已經走了吧!」張玉瑤又問:「你呢?你為什麼還留下來?」
「你很清楚我留下來的理由。」顧端宇說。
張玉瑤搖搖頭,目光轉向父親的墳,掩不住的悲意的說:「我不清楚,一點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留下來是為了我,我爹死了,張家所有的親人皆離散,僅剩我、母親和弟弟,全天底下,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終身的人了,你忘了嗎?我們還差點訂了親呢!」
「幸好沒訂親,否則你遲早是成為哭倒墳前的寡婦,何必呢?」他淡淡的說。
「我不在乎,你殉國了,我就為你守一輩子!」張玉瑤悲切地說。
「不要為我守!」顧端宇以絕斷的口吻說:「這些東西,我給不起,也承受不了,我要的是了無牽掛。」
「你為什麼如此無情呢?」張玉瑤恨恨的說,低頭撲到他的懷裡,想感受他是否還有心跳和體溫。
顧端宇只能僵直不動,讓她逕自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傷痛,或許該算他欠她一片癡心的債吧!
阿絢就是這個時候下馬來的,在滿天飛舞的落葉中,她看見顧端宇和張玉瑤相互依偎著,她如遭青天霹靂般,整個人被轟碎,像是再也合不攏了。
在極度的驚愕中,她想,顧端宇終究是愛別人的,他們一個是張煌言的義子、一個是張煌言的女兒,相同的背景及理想,不正是天作之合嗎?而她,忠王府的三格格,是半途跑出來的,以前沒有她,以後也不會有她,又何苦成了多餘的人呢?
她以生命愛顧端宇,但有時尊嚴卻勝過一切,比如此刻,她必須悄無聲息地退出,以全她大清格格的風度!
伏在顧端宇懷裡的張玉瑤,只覺越來越僵冷,熱淚溫暖不了他、柔情打動不了他,唯一的結果就是自己成了傻瓜!
突然,阿絢的身影浮現在張玉瑤的腦海裡,顧端宇每次看到那位格格,表情就有些不同,雖然也是冷冷的,但眉眼之間,都不由自主地會透露出喜怒哀樂。
沒錯,三格格是很美,加上她自幼錦衣玉食,不曾受過苦,每到一處,都如帶來陽光般,不像她,遭逢太多苦難,眉頭深鎖慣了,即使再有姿容也打了折扣。
但顧端宇不是一般的男人,應該不會那麼膚淺的被滿洲女人吸引去吧?一思及此,彷彿大敵當前般,張玉瑤擦乾眼淚說:「你是不是下定決心要按我們的計劃去做了?」
顧端宇輕輕的推開她,面無表情的說:「對芮羽我是不會饒恕的,我們顧家一門忠烈,絕不能出此孽女。」
聽到這一段話,阿絢停了下來,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但天望說,你答應三格格不殺芮羽的。」張玉瑤半質問地說。
「那是暫時應付她的,我清理顧家門戶的心,永遠不變。」顧端宇說。
張玉瑤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所以,你說不會動三格格的一根手指頭,也是假的嘍!」
「管它真或假,我顧端宇一生只有一個反清復明的承諾,其餘的我說過就忘。」他凝視著天際說,不知一句一字都如利刀般插入阿絢的心底。
「好個『說過就忘』!那個笨格格救你,不過是替我們引來這個天大的好機會罷了!」張玉瑤說:「先是寫信叫芮羽來,然後我們手裡有福晉和格格兩張王牌,就不怕岱麟不入我們的彀。接著,三條繩索一絞,三具死屍,既報我父親的仇,也雪了你家的恥,更給滿清一擊,抒解我們亡國之恨。瞧!這不是很完美嗎?」
是很完美,若是以前的顧端宇,早就迫不及待地行動了,但阿絢結的那個網,圍住他的手、他的腳,甚至是他的心,使他軟弱猶豫,變得不再像那個心腸狠硬的定遠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