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言妍
「玉瑤?不,我只當她是妹妹。」顧端宇頓了一會兒又說:「沒錯,義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親,照顧她一輩子,但我始終做不到。」
「因為你不愛她?」阿絢內心的烏雲逐漸散去。
「至少不是像對你的愛。」他說。
「對我的愛是怎麼樣呢?」她心跳加速地問。
「怕你傷、怕你憂、怕你痛、怕你苦,每時每刻,都全心惦記著你,你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纏繞著我。」他誠實的說。
「那就是我的感覺。」阿絢拉起他溫厚的大手,「我好高興,我們終於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興什麼呢?」他輕歎一聲說:「為了這糾葛難纏的愛,本來應該回海上的我,卻還留在這山中。」
阿絢故意忽略他的歎息說:「你已經奔波了許久,休息一陣子又何妨?況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兒都不能去,不是嗎?」
「所以我說,男女之愛,是逞個人的私慾……」
阿絢忙摀住他的嘴,「你可別把我們的愛,比成洪承疇和吳三桂的叛國之舉,我們的愛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所以愛我,就要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絲的悔恨和遺憾。」
他抓下她的手,輕輕的握在掌中。「能嗎?」
「當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難道你昂藏六尺的定遠侯做不到嗎?」阿絢挑戰式地說,逗得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說實在的,顧端宇不懂他們之間如何能愛得沒有一絲悔恨和遺憾,但阿絢就是阿絢,有一種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臨到絕崖峭壁,她也會走出一條路來。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她能不怕進駐他孤汗閉鎖的心底,她硬是拿著火燭,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滿他內心的虛空,這一切,都給了他自母親死後,所沒有過的溫暖及快樂。
阿絢能下床後,就踩著雪,在相連的竹屋中探索,這美麗曲折的建築,據說是無名和尚一梁一柱蓋起來的,模樣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數幾棟。
問無名蓋的原因,他說:「閒來無事。」
阿絢對他的興趣並不大,一心只在顧端宇身上。
白天,他們共探這琉璃世界,顧端宇練劍,她欣賞;顧端宇伐木,她幫忙。天黑了,暖了泥爐,有時無名會過來,他們就一起下棋、吹笛、看書、說話。
原山寺供他們吃住,阿絢便捐出從耿府帶出的新娘手飾和佩件當作香油錢。
潔白的雪覆蓋了枝頭與大地,掩去一切的顏色,也阻隔了塵世的擾攘紛爭。他們很少談未來,如果觸及這個話題,阿絢也有本事一筆帶過。
她一生中從沒那麼幸福過,甚至連王府大宅裡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和顧端宇的粗茶淡飯。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開,冬天永遠不要過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裡銀輝滿映的圓月,是靜與美最好的形容。
阿絢坐在窗前,長髮挽成一個松髻,一身白袍,專注地讀著詩冊。顧端宇則和無名則在一旁弈棋,正廝殺得難分難解。
手取黑子,顧端宇偶一抬頭,見無名愣愣地看著阿絢,心中頗覺怪異,便故意說:「無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陣圖,還是美人關?」
無名倒不覺得尷尬,只笑笑說:「端宇掉進醋桶了?」
「我從沒聽過和尚會釀醋的。」端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嗎?那盯著美女時,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坐在窗口的阿絢,聞言,也起了興頭;接著說:「當然是『朝為青絲暮成雪』或『紅顏白髮』的感慨,再來是色即是空,阿彌陀佛羅!」
無名笑了出來,搖搖頭說:「你們都錯了!我想的是,我十來歲就遁入空門,不知錯過多少人間美事。」
「師父,你六根不清靜喔!」阿絢開玩笑地說。
「人只要有心,就不會清靜,即使是身在佛門,怕也沒有端宇那樣的思慮清明。」無名看他們同樣揚起眉的模樣,覺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說:「夜深了,我得趁雲霧還沒遮月時,趕快回寺中。」
提著風燈,顧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絢偎著他說:「無名真是個怪人。喂!你剛才真的吃醋嗎?」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輪得到我?」顧端宇關上防風的窗門,「我只是突然發現,無名剃個光頭,有了戒疤,到底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動了心。」
「你說我是美女嗎?」阿絢微笑地問。
「你明知道自己有獨特之美。」他凝望著她,「每當你在月下時,我就想到唐朝李賀的那句『月漉漉,波煙玉』;在星月交輝下,你就恍如一塊潔白的玉,映照著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願映照著你的精魂,不願再有別的色彩。」阿絢好感動,忘情地貼進他的懷裡。
顧端宇畢竟是血氣方剛之軀,面對表露愛意,又毫不設防的阿絢,難免衝動。他努力克制自己,輕輕地推開她說:「你該回房睡覺了。」
這些天,他們雖是孤裡寡女共處一室,但顧端宇一直維持君子風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絢的愛日益膨脹,總想以各種方式親近他,甚至是夜裡,兩人隔著一座薄薄的牆,她也覺得太遙遠。
像此刻,她不捨得良宵就此結束,便說:「我們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顧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難眠,於是主動添加爐火,兩人之間像有一種在等待什麼似的曖昧氛圍。
阿絢環視竹屋,找個話題說:「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複,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這位無名師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貴族之後。」
「你的觀察非常敏銳,說法也不無可能。」他的眼神中有著讚許之意,「明朝宗室龐大,當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隱姓埋名,要尋也無處可尋。」
阿絢替他斟茶,見他興致不錯便說:「那年你十歲,芮羽說你還離家出走。」
「說也奇怪,雖然我才十歲,卻也感覺到天地變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時,被人帶到西水頭的涵洞,這才開始知道什麼是反清復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愛新覺羅入關後的第一個孩子。」阿絢回憶著,「我額娘常說,滿洲若不入關,世上就沒有我了。」
他用極怪異的眼光看著她,所以,她又調皮地加了一句。「你也就永遠遇不到阿絢這個人了。」
他的生命中沒有阿絢,有就如漫長的黑夜中沒有亮光。顧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沒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們相遇的背後,竟是一片生靈塗炭。」
「不!不要這麼說!你忘了嗎?我要我們的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阿絢急急地辯道:「我們的愛與戰爭無關、與仇恨無關,那是純純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滿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會溶化!阿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是滿洲格格,終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遠侯,注定要與你敵對,我們之間歡歡喜喜的愛,只能存在原山寺這虛幻的世界中。」
「那我們就永遠留在這兒吧!」她說。
「聰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愛憐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滿洲格格,好不好?」阿絢再也顧不得莊重,像小女孩般地纏著他懇求。
「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這樣你的父母會多痛心、你的族人會唾罵你,甚至下令誅殺你,那你不就成為芮羽第二了嗎?」他冷著臉說。
「這不也正好?你們顧家丟個芮羽,我們愛新覺羅丟個阿絢,大家兩不相欠!」她倔強地道。
他驚愕地看著她,久久才又說:「怎不相欠呢?你會比芮羽更慘!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榮華富貴;而你跟了我,是由榮華富貴到一無所有。我所能給你的就只有饑寒受凍,流離巔沛,一連串苦難的日子。阿絢,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這種生活呢?」
「我能的。」她堅決地說:「認定遠島、稽州到紹興,我不都是好好的嗎?我並不是那種風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說的不僅僅是流浪之苦,還有隨時的死亡、處境的絕望,看不到未來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們反的是你親愛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該如何自處?」
這些都是阿絢拒絕去思考的,她只憑直覺的指引,用滿腔的愛來填滿和顧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於是,她天真地說:「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會有死亡絕望,我們會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說?」他猛地站起來,使得茶几翻倒,怒不可遏地說:「你竟想把我變成像吳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