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不跟行嗎?有一句漢語是怎麼說的?對!虎落平陽被犬欺,今日就是這種狀況,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內心詛咒他。她真後悔自己的好奇心這麼重,和芮羽說了那麼多有關顧端宇的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寧可死,也不願聽到這殺千刀的名字!
阿絢氣呼呼地回到破廟裡,看見耿繼華正悠哉地吞著一碗稀飯,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沒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靜,閒著無聊,便叫弔書袋的耿繼華把李後主、陸游、辛棄疾的詩,一首首背給她聽,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憶江南的句子,讓他念得牙齒發酸,心裡也發毛。最後,阿絢還不忘損他,「瞧你滿腹詩書的樣子,卻不知學以致用,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都沒有!」
「我有學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寫的。」耿繼華驕傲的表示。
「還不全是拍馬屁的文章。」阿絢就是看他不顧眼,「你們漢語中,有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和『書生誤國』的話,明明說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辯解道:「繼華一心為大清王朝效忠,對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漢人,忠的該是明朝呀!你沒聽先皇說:『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點也不忠!」她說。
「格格何出此言?你總不會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臉色大變的說。
阿絢發現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惱之下,只好忿忿的說:「我討厭這裡,你確定我們能平安且很快就離開嗎?」
「會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會釋放張煌言的。」他說。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好奇的問:「你爹放了張煌言,怎能擔保顧端宇不殺我們呢?」
「這你不必操心。顧瑞宇是個重然諾的人,他說到便會做到,我們閩海一帶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稱讚起敵人的義氣來了!」她冷笑的調侃他。
「我……我……」耿繼華的臉又漲成了豬肝色。
阿絢將頭一偏,知道自己是太過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個多冷靜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后才說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在耿繼華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惡婦;在顧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潑辣地任性格格。
這兩種人都不是她,但她內心就是有許多不平之氣,讓她自己也無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無非是終身必須托付給耿繼華這種沒風骨又沒有原則的人,他為什麼不有一點點像顧端宇呢?天呀!她摀住心口,她是拿耿繼華來和顧端宇做比較嗎?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錯的孩子般,坐在那兒不能動彈。
這一靜坐,反而讓她的心情沉澱下來。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們與她是處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務,就是嫁入耿家,來共同對抗所有反大清的勢力,這是她如何也不該忘記的。
黃昏時,笛聲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顧瑞宇,而是另一個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調略帶輕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緒。
「那個吹笛人是誰?」阿絢問潘天望。
「他是大學士汪籌。」潘天望回答。
「你們小小一個團,又是侯爺尚書,又是將軍大學士的,高官還真不少。」阿絢看潘天望一臉不解的模樣,便放柔聲音:「你去問問『江大學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嗎?」
「格格會吹笛?」他驚訝地問。
「就是會才要借呀!」她正經地說。
潘天望去外面。一會兒後,汪籌帶著笛子而來,頗有禮貌地說:「聽說格格要吹笛?」
「解悶罷了。」阿絢端莊地說。
汪籌那歷盡滄桑的臉孔,搖明著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絢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顧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調沒有男性的高昂,卻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傳出,不但江籌和潘天望一愣,連外頭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鳥啼魂,縹緲入林間,音才落下,汪籌就鼓掌說:「沒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現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懷古』,你會唱嗎?」阿絢不管他眼中驚疑的神色,逕自發出第一個音……
或許是因為阿絢吹得太忘我,汪籌忍不住和了最後一句。「故壘蕭蕭蘆獲秋呀蘆獲秋!」
阿絢也像發抒了內心的鬱悶,她輕輕放下笛子,就看見鐵青著臉的顧端宇,站在幾步之外。
「瑞宇……」汪籌嚇了一跳。
「把笛子給我!」顧端宇說完,再對潘天望說:「帶耿少爺到林子裡去溜躂!」
「我……我不需要!」耿繼華猛搖頭拒絕。
但潘天望卻硬將他請了出去,一會見工夫,屋內就只剩下阿絢和顧端宇兩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這首曲子是哪裡學的?」他豪不客氣地問。
「北京城。」阿絢決心不說出芮羽的名字。
「跟誰學的?」他再問。
「師父。」她簡短地說。
「你師父是誰?」他一點都不肯放鬆。
「我的師父又與你何干?」她頭一昂的拒絕說清楚、講明白。
「如果這笛曲是我做的,就與我有關!」他冷冷的說。
阿絢感到意外極了,芮羽為何沒告訴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鴨子嘴硬的說:「那你得去問我師父,我師父再去問他的師父。你的曲作出後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問不完的!」
顧端宇看了她一會兒,臉色漸漸轉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濤仍在,「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這個滿洲格格吹不得。」
「為什麼?」她不滿的問。
「先說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歲那年,清軍攻舟山,全家被殺,一人流浪到錢塘江邊,差點餓死,才跟著我的,再說昨日替你划船的王鼎,他則是你叔父多鐸下南京那年,遭到滅門之禍,獨自偷生至今。」
他頓一頓又說:「還有為你唱曲的汪籌,他的妻母為清軍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憤地剖開她們的肚腸,為她們洗滌乾淨,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數不完的悲劇……事實上,有哪個投身反清復明的志士,不是背負著一身的血債呢?而你這造成他們家被人亡的滿洲格格,居然還吹這種憶故園的曲子給他們聽,你這不是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嗎?你怎能這麼殘忍?」
阿絢聽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塊鉛石那樣重。
顧端宇再瞪著她說:「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一條鐵律。但不能說你們佔據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我們因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個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斷裂了!」
他說完,便舉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兩截。那「卡」地一聲,像利刃般刺進她的心裡。
他走後,阿絢愣愣地坐下,覺得她的雙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滿了洗不淨的鮮血。而她十九年來的錦衣玉食,亦是用許多人的生命去換來的。
整晚阿絢都很安靜,她的目光隨著天上的月移動著,她想起學那些曲調的經過,芮羽把它們當作一門技藝在教,即便提到背後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幾乎不著邊際。
阿絢學得非常認真,但她純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對漢學的崇拜去學習,她哪曉得每一個音和每一句詞,對顧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記呢?
她是滿洲格格,她真的不該學,也不配學,她更沒有權利去吹給漢人聽,不是嗎?她曾以為自己是穩重世故,但現在看來,就世局的驚濤駭浪而言,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慘的是,她將嫁入耿家,只會隨著耿家變得更愚昧、更無知,當一顆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顧端宇是注定會為復明而亡命,而她則注定要為大清而犧牲,這些都永遠不能再改變了嗎?她越想心越亂,在朦朦朧朧中睡著,卻又陷在許多噩夢中。由天地八方掙脫而出黑魅鬼影,它們拉住她的手腳,嘴裡嗚嗚的叫著,一直想要扳她的身體、壓她的頭,要她行跪拜禮。
「拜什麼?我已經要嫁人了呀!」她掙扎著。
「誰管你嫁不嫁人?我們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眾鬼說。
「不!我沒罪!我沒罪!」她喊著。
猛地,她驚醒過來,四周靜得可怕,比夢中的淒厲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兩邊都有黑夜的陷阱,這種怪異的經驗,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腳踢了踢耿繼華,他睡得和死豬一樣,大院子裡仍是小小的營火,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裡。
阿絢再也受不了,跨過門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輕輕地走到營火旁,還差幾步,顧端宇就回過頭,眼中佈滿疑問。
阿絢學他的沉默,一言不發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嗎?」他終於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