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漉波煙

第8頁 文 / 言妍

    「你不也是明末遺民嗎?」阿絢冷冷地說。

    「呵!三格格,這話可不能亂說呀!」耿繼華的瞌睡蟲立刻嚇跑了一半,「從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將領,我和明朝沒什麼瓜葛,也不認識什麼明朝人。」

    關係撇得也真快。不過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時,耿繼華才五歲,當然沒有選擇的餘地。就像她,人關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個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從來沒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問題。

    然而,明亡時,顧端宇也才十歲,他又如何懂得喪國之恨?只能解釋說,他是個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別人多,也就必須更孤獨悲憤。

    阿絢越想心越悶,忍不住又拿耿繼華開刀說:「你是大清的人,為什麼說沒語寫漢文,連我們滿洲語都不會呢?」

    「沒有人叫我學呀!」他辯解道。

    「哼!你博覽群書,難道不懂說聖賢之言、行忠孝之道嗎?你明明是漢人,怎麼做大清的臣僕,來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問。

    「格格,你是在開我的玩笑嗎?」他急得頭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於我爹,不是忠孝兩全了嗎?」

    阿絢一下也啞口無言,她瘋了嗎?她自己是滿洲人,竟做這種詢問,豈不太荒謬了?

    顧端宇的笛曲和詩,儘管令人落淚,那畢竟是他們的悵恨,與她沒有關連。更可以說,明朝不亡,遭滅國的就是大清,那麼要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絢想到此,著實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她半倚在椅子上,輾轉難眠,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心事重重。

    大院子裡,營火一直未熄,有個身影獨坐。她猜那是顧端宇,他在想什麼呢?

    阿絢看著他,直到眼睛發酸、直到東方發白,還思不透許多問題。人活在世上,要成家立業、要功名成就,追求的是富貴長壽,但顧端宇皆棄之如敝履。瞧瞧他的未來,最大可能就是窮途末路、困頓而死,他為何不害怕呢?

    那種頑固、那種執著,阿絢不懂,她真的不懂呀!

    第三章

    阿絢一早醒來,便覺得渾身不對勁。她睜開眼,看到危牆裂柱,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是顯示終究毫不留情地掩過來,也難怪她的骨頭彷彿要斷掉般,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宿在荒野,橫坐而睡,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而這些可怕的第一次,還包括被人綁架,無法梳洗,拋頭露面,叢林裡解手……一切都超出她忍耐的限度。

    她眼光梭巡到縮在一角的耿繼華,而這一切,又都是因為嫁給他,必須來到福建才碰上的,真教人越想越喪氣。

    唯一能仍她打起精神的只有顧端宇,若非這場意外,她還沒機會見到這位名揚北方的奇男子呢?

    阿絢才伸直腳,潘天望便在門外說:「格格醒了嗎?我們侯爺說,格格要到林子去,由我負責保護。」

    一提去這件事,阿絢就發窘了,顧端宇就非有弄得天下人皆知嗎?她走到門口,忿忿地說:「去叫你們『侯爺』來,就說『格格』有令。」

    她凶巴巴的說,還特別強調那兩個頭銜,有一陣子,她甚至還怕顧端宇不理會。

    沒想到他很快就出現,冷淡而有禮地問:「格格有何吩咐?」

    「陪我到林子,是你的工作,你忘了嗎?」她下巴抬得高高地說,並且很得意的看到他霎時的驚愕表情。

    「本格格淪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拜你之賜。現在連這種事,都要一下張三、一下李四,不是欺人他甚了嗎?」她繼續說,臉又不自覺的泛紅。

    顧端宇是沒想過這一層,但他堂堂的定遠侯,就算在最落魄的時候,也沒去伺候過女人……呃!出恭,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這事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她急了,自然不管張三或李四。可是,她那紅紅的臉,以及要維持尊嚴的模樣,讓他說不出嘲弄的話,只有好男不與女鬥地奉「令」行事。

    他們來到昨日的千仞崖邊,她找到矮叢的位置,他則站得更遠,一句話都懶得說。

    有兩隻藍鳥在樹林間來回飛著,霧氣在陽光下漸漸散去。阿絢深吸一口那帶著朝露的空氣,林深渺渺,充滿祥和的氣氛。她突然不想回到那囚禁的破廟,怕和耿繼華整天大眼瞪小眼的,那還不如就坐在這裡,和花草鳥兒為伴呢!

    「格格,好了嗎?」顧端宇不情願的聲音傳來。

    他越催,阿絢就磨蹭地越慢。

    他背對著她,頂天立地的站得直挺挺的。奇怪,芮羽纖秀,怎麼會有個哥哥長得如此高大,倒像他們騎馬打戰的滿洲男人了。

    她想起他昨日扛她的力道,差點把她的腰部折斷了。還有他身上的味道,最初讓她幾乎要掩鼻;後來慢慢的,她發現那是混合著青草味、泥土味、汗臭味,和那股屬於男人的蠻味,令她憶起西山那些昂首壯碩的雄馬,也就不排拒了。

    今天早晨他又乾淨了一些,頭髮用帶子綁著,露出清爽的額頭,俊逸的氣質也出來了。只可惜他的下巴仍有須碴,離她心目中定遠候的標準還遠呢!

    「格格再不走,別人會以為出什麼意外了。」他又說。

    阿絢走到他面前,發現他眼中有著隱忍不住的怒氣。哼!誰怕誰,她見過的武士不知凡幾,多的是比他更威猛的,他還嚇不倒她呢!

    他見了她,向前跨一步就要走,她不禁逗他,「會出什麼意外?難不成他們會怕格格我殺了你,逃脫出去?」

    他還是不理她,阿絢故意停下來,突然看到左邊有個水塘,便叫道:「我要梳洗一下。」

    顧端宇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女人真麻煩,可這格格又是麻煩之最,他看她的臉已經夠乾淨了,還有什麼好洗的?

    但阿絢還真夠忙呢!她解下脖子上的絲巾,沾了水,細細的擦臉和手,然後拔掉挽髻的簪子,披下一頭長髮,再簡單的紮成一條辮子。顧端宇不想看,但又不得不承認,她那份情淡優雅的姿態真是美。自從東西奔波後,他有多久沒接近女人了?念頭至此,一股血氣充斥到他的胸臆,又恰好她的目光望過來,他再也沉不住氣的說:「可以走了吧?」

    「當然不可以。」阿絢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惹他,想打破他臉上那一層面具,「我以前梳妝打扮,可比這個多好幾倍的時間。」

    「現在你可不是在王府裡!」他咬著牙說。

    「是誰害我的?」阿絢話一出,像要吐出下嫁耿繼華的種種委屈般的說。「我根本就不想到這裡來,是你綁架我,強迫我來的。最起碼,你……你也要侍奉我像個格格!」

    什麼?她還敢大言不慚地要求?顧端宇也火大了,「格格?格格又是什麼東西?想你們女真人,當初也不過是為明朝守邊的藩部,後來擁兵自重,入據紫禁城。在我們眼裡,大清是明朝的叛臣,和吳三桂之流的人根本沒什麼兩樣。而你一個小小的格格,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皇族公主嗎?」

    阿絢簡直太過震驚了,她一輩子被人捧在手掌心裡,還從來沒有如此被人羞辱過!她知道父祖們一直諱言「女真」二字,因為那是野蠻的象徵。她一出世,大家都自稱滿洲人;而她引以為傲的族人,在他眼裡不過是叛臣……還有,他還把格格兩字踩在腳下……

    阿絢打出娘胎就沒有那麼憤怒過,她全身像是一團火,手一揚,巴掌就要落到他的左頰。

    顧端宇快速一閃,讓她落了個空。她更氣了,大叫道:「你大膽放肆!」

    「大膽放肆的是格格!」他也在發內心那股無名火,「我不知道你們滿族女子的教育是什麼,不過,我看格格做這些隱私之事,不讓丈夫跟,而由陌生男子陪著,倒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她終於領教到他強硬、冷漠又無情的個性了,阿絢此時只有鞭他一頓再痛哭一場的衝動,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用最凶的聲音說:「什麼丈夫?你沒打聽清楚嗎?耿繼華和我還沒有完成婚禮,我們根本不是夫妻?」

    這倒是讓他訝異了,但他們是不是夫妻,卻不關他的事,「無論如何,耿繼華是你的未婚夫,也總比我這陌生人適合吧?」

    「我……我找你陪,是因為我聽說南明定遠侯為人正直,不近女色。我……信任你,沒想到你還是小人一個!」阿絢罵了回去。

    「是誰說我不近女色的?」顧端宇瞪著她問。

    「大家都這麼說!」阿絢不敢扯出芮羽。

    「那麼『大家』都錯了,我顧端宇多得是紅粉知己。」他上下看了她一遍說:「不過你放心,『格格』是引不起我任何興趣的!」

    如果她手裡有一根馬鞭就好了!不知為什麼,他最後那句話比前面那些都要讓她覺得受到傷害。她當然不要他感興趣,但這話也要由她來講吧?「走吧!」他在與她有一段距離處說道:「除非你又要讓我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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