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言妍
當他們也把耿繼華帶進來時,阿絢本想抗議,聲明他們尚未圓房。但隨即一想,何必多此一舉,諒耿繼華也沒有膽量侵犯她。
趁耿繼華癱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時,阿絢四處打量。她一輩子沒看過這麼可怕的房子,屋樑破裂,牆角全是蜘蛛網,裂縫有怪蟲的吱吱聲,他們忠王府的馬廄也比這裡好上千倍。
來到僅有的窗口,掩扉都已折斷,入目的是大院子,顧端宇正在生火舉炊,他的手下有人搬柴、有人餵馬,有人乾脆席地而睡。所有的談話聲都是隱隱約約的,並不清楚。
突然一張臉出現在窗外,以孩子氣的表情對她笑著。阿絢記得這人叫潘天望,年紀極輕,專門負責看守他們。
哼!有什麼好監視的?他們在這裡東南西北不分,再加上個沒主意的耿繼華,要逃也沒本事。她越想越委屈,衝到耿繼華的面前說:「下來,這椅子歸我。」
他立刻站起來,移到地面,越顯窩囊。長公主說他「敦厚」,他還真是「敦厚」得太過了頭了。
阿絢坐得直直的,像審案子般的詢問道:「他們要救的張煌言到底是誰?你知道嗎?」對一般常識,愛唸書的他倒很通,立刻說:「張煌言本來是一名舉人,在紹興起兵,後來被桂王封為兵部尚書。他們可以說是成功的智囊團,兩個人一文一武的合作無間,幾年來,讓閩浙兩省一直不得安寧,有時還驚動到南京,讓人很頭大。」
「現在鄭成功死了嗎?」阿絢繼續問。
「他們的皇帝沒了、大將死了,剩下的軍師也沒有用。不過,張煌言尚有些號召力,所以非除掉他不可。」耿繼華說。
「因此,你父親有可能犧牲我們不放掉張煌言嘍?」阿絢問到重點。
「不不!我爹絕不會那麼做!張煌言怎麼會有三格格重要呢?」他趕忙表明。
「這是你的地盤,你曉得我們在哪裡嗎?有沒有希望逃出去?」她瞭解問也是白問,但仍忍不住試一試。
「很難、很難,我們還是別輕舉妄動,我爹會想辦法的。」他彷彿她在出餿主意似的,急急的說。
她哼了一聲又問:「這個顧端宇又是誰?你們也要置他於死地嗎?」
「他是張煌言的義子,據說此人文如張煌言、武如鄭成功,若假以時日,他會是個可怕的人物,我爹早有獵捕他的計劃。」他說。
「結果我們反而被他獵捕了!」她忿忿的說:「早知福建那麼危險,我死也不來了。若我沒命,看你們耿家怎麼向皇上和太皇太后交代!」
「沒事、沒事,我爹很厲害的!」他慌張地說。
再厲害都是個降臣,一點都不得人信任!
阿絢坐著,又突然站起來,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原有的冷靜又逐漸消失了。
「你不要急,有我在!」耿繼華被她繞得眼都花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都氣紅了。
這時潘天望開了門,顧端宇走進來,隨著一陣香味,他手中的破陶碗,盛著烤得焦焦的野味。
肚子早已咕嚕作響的耿繼華,立刻有了精神。
阿絢則以懷疑及不快的眼光,看著那形狀不明白的東西。
「我們這荒郊野地的,沒什麼珍饈佳餚,格格就將就一些吧!」話雖如此,顧端宇可沒有一點歉意。
阿絢的心不在食物上面,牙越咬越緊。
「格格若要筷子,對不起,我們沒有,亡命之徒都是用手抓的。」顧端宇又故意加上一句,「哦!我忘了,或許你們滿人是從來不用筷子的?」
阿絢氣得用手要去弄翻陶碗,幸好顧端宇眼明手快,及時閃開了。他並沒有批評她的態度,只用嚴肅的口吻說:「格格,吃吧!我們食物有限,忽不得糟蹋。」
他轉身要離去,阿絢叫住他,「喂!我還有事!」
「格格,有什麼吩咐?」顧端宇捺住性子問。
「我……」阿絢走向前,十分勉強地說:「我……要去林子。」
「去林子做什麼?格格還要散步嗎?」他揚眉問。
「誰要去散步?我……我……」她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顧端宇見她滿臉通紅的模樣,驀地恍然大悟,人也變得一臉尷尬,「呃!我叫天望陪你去,呃!還有耿少爺……」
阿絢把他的尷尬看成訕笑,一氣之下脫口就說:「你是這兒負責人.我就是要你陪!」
她說著就直衝出去,顧端宇看看已吃得滿手油膩的耿繼華,只好跟著往林子走。
這格格要解手的事,他壓根就沒想過。所以,高高在上的她,仍脫不了平凡女子的一面。然而,她還是有特別之處,臨危不亂的冷靜、洞悉練達的智慧、高貴靈秀容貌,讓她如月亮般遙不可攀。
但那月此刻越走越遠,顧端宇叫道:「格格,再過去就是千仞崖,摔下去可是會粉身碎骨的。」
「你停在那兒,轉過身,不許看!」阿絢回他說。
鬼才要看!顧端宇沒好氣地想,這格格也真怪,不讓丈夫跟,倒要他這綁架她的人,來陪做如此隱私之事,她的任性驕縱也未免太過火一點吧?
來到一排樹叢後的阿絢,則認為這是她此生最羞辱的時刻。光天化日下,竟要她在野地裡解衣,而前頭則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男人!
不過,解了內急,讓她全身舒暢不少。走出樹叢後,顧端宇在前,她在後,兩人沒說話,也不看對方,倒好像剛剛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方纔她怎麼說的?我就是要你陪?天呀!他一定覺得她是個很不莊重的女子,這不是有損他們滿族的顏面嗎?但這破廟裡外的所有男子包括耿繼華在內,她就只情願由顧端宇陪。原因很簡單,他是芮羽的哥哥,阿絢聽過太多他的事情,儘管他今天綁架了她,她仍然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
如夜了,營火更旺,眾人圍坐四周,檢討這一天的計劃及行動。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麼時候會得到消息?」由金門來的許得耀說。
「最遲明天中午。」顧端宇說:「我想靳忠他們大概已到了閩鎮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確切,我們就要立刻去接應。」
「耿仲明真的會放張尚書嗎?」顧端宇的同鄉王鼎問道。
「他沒有膽子不放。」顧端宇很有信心地說:「他可以不顧自己兒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卻丟不起。」
提到三格格,幾個男人便來勁了,不免批評了一番。有人說:「我沒想到他們滿族女人,也有這麼漂亮的;和我們漢人女人沒什麼兩樣了!」
「人家說,東北山水好,和朝鮮連地,那兒女孩都皮膚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說。
「可三格格看來挺嬌小的,漢語也說得軟綿綿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裝,我還當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說。
「真不知她看上耿繼華哪一點?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許得耀說。
顧端宇不喜歡這些閒言用語,他踱到馬旁邊,拿出一把短笛,對著一勾彎月,幽幽地吹了起來。左右的兄弟皆已習慣,也欣賞這令人思鄉思親的音樂,於是說話聲停止,全場皆靜靜的聆聽。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聲入太霞;二吹破谷穿雲,聲入雲中;三吹笛聲橫江,隔江長歎息,青鳥啼魂……
屋內的阿絢倏地坐直,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嗎?那哀怨的曲調到了顧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種生死絕繼、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聽。
她站到窗前,聽到有人應和著詞曲,有李後主、陸游和辛棄疾的作品,都是亡國悲愴之痛。她等著那首「西塞山懷古」,但笛聲一沉,如訴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從未聽過的詩——
玉熙宮外繚坦平,盧女門前野草生。一曲紅顏數行淚,江南祭酒不勝情。十載傷心夢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鞦韆影……
至此,笛聲突然中斷,有嚎啕聲傳來,揪人心腸,想必是他們各個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聲一哭吧!
笛音又揚,最後是顧端宇接完了那首詩,「莫言此調關兒女,十載夷門解報仇!」
阿絢受到極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聞所未聞及想所未想的種種,都一起湧上心頭。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給了滿洲人,感情就必須掩藏,讓旁人都不察覺,連敏感的阿絢都不例外。
但眼前顧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強烈,讓阿絢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來者,是他們口中的蠻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長驅入關、奪人國土、毀人家園,造成漢民族的悲劇,又何止七大項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問著一旁快睡著的耿繼華,「你知道這首詩嗎?」
「這是明末遺民陳其年的詩,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們這些等著殺頭的人才敢唱。」他打個呵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