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言妍
「我雖然不清楚什麼叫「吹縐一波春水」,但我曉得妳非常生氣。」尚恩試著維持鎮靜。「我是不該去招惹妳。我看過妳以後,就該掉頭離去,一句話都不要說。但我忍不住,我太快樂,人想和妳說話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走向妳。我是很努力地想消失,不願去驚擾妳,但我又一次次地回來。芷喬,人不是時時刻刻都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妳能瞭解嗎?」
「我不瞭解。」她像掉進一團迷霧中,只能抓住她唯一有的推論,「我只能猜測,你一直回來,假裝和我友好,是要查出老地圖的下落。」
「芷喬,妳怎麼能這麼想?我從來沒有這種念頭,別說妳喪失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就是妳還記得從前,也不見得知道老地圖的事。」尚恩激動了起來,「我只想和妳交個朋友,真心誠意的朋友……」
「你和我根本不是朋友,你忘了嗎?」她不相信地說:「傑恩說得很清楚,你恨我母親,連帶也討厭我,對我沒有好的評語,你從來無心做我的朋友!」
「過去的事非常複雜,妳和傑恩都還小,並不清楚狀況。」他急著解釋,「我自己也不會處理,造成很多混亂的場面。但芷喬,我一點都不討厭妳,相反的,我是喜歡妳的。我一百在設法彌補,以各種方法表達自己……」
她又憶起尚恩在台灣說的那些話,最珍惜的笑臉、金門大橋下的思念、想接近的慾望……他把自己描述成一個多情男子,讓她嫉妒那死了四年的女孩。結果一切都是假的,女孩沒有死,女孩就是她,他怎能睜眼說瞎話呢?他有高IQ,也可以成為最高明的演員,他還要再演大眾情人到什麼時候呢?
「不要冉騙我!你以前想用友誼打動我,現在又不准我回台灣,都是為了老地圖..芷喬難過地說:「你若有一絲顧念我的心,就不會阻止我追尋自己的身世,更不會做讓我傷心不解的事。傑恩說……」
「傑恩說!傑恩說!在這短短數天之內,傑恩倒是說了不少話!」他的語氣中含滿怒氣。「妳為什麼只相信他,而不給我一點機會呢?」
「因為他沒有把我當傻瓜,他對我說實話。」她也吼回去,「而你,自以為聰明,把每個人尚成你手下的-顆棋子。我是喪失記憶,但不表示我是一個沒有感覺、不會受傷害的白癡吧?!你這樣來來去去、反反覆覆又算什麼呢?你一且習慣這樣去擺佈和踐踏女孩子的心靈嗎?」
芷喬一說完,就後悔了。她這一表白,不是在暗示自己對他的感情和怨恨嗎?果真,他瞇起眼睛問:「妳不只是氣我瞞妳身世的事,還有什麼呢?」
芷喬不敢看他,移步追到更陰暗處,說:「還會有什麼?欺騙就夠了,我恨透破人耍弄。」
「芷喬,看著我!」尚恩逼近來,雙手扣住她的肩,強迫她抬頭。「我一直不懂妳,四年前不懂,四年後仍不懂。妳必須說出來,讓我明白妳內心真正的想法!」
「我不要你懂,不要你懂!」她摔開他的箝制,繼續往後退。
「芷喬!」他的眼神閃著狂熱,語氣帶著執著。
他的眼神灼傷了她,令她無法忍受。前面的路已被他擋住,她只有往湖畔跑。
身後他的呼喚聲傳來,她的腳步就愈急促凌亂。
湖水拍岸,樹影幢幢,燈火在很遠的地方,芷喬幾乎看不到眼前的路。
黑暗之後仍是黑暗,她憑著直覺彎進一條小道,終於來到一條鋪柏油的馬路。沿出而肥,有些曲折,但她知道這可通到傳家。
不管尚恩是否仍在身後,她依然奔跑著,幾吹氣喘呼呼,也不過停個幾秒。夜很怪異,她的情緒十分脆弱,實在無法再面對他的質問。
她死也不會告訴他,她對他認真的程度,甚至到金門大橋去感受及尋找他的存在。結果她只是遊戲的一部分,並且還是不配參與的龍套角色,而她還愛上了他!
她實在太笨了,笨得教人同情都不值得!
她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喘幾口氣。一輛車駛來,車燈刺著她的眼睛。她跨過路口
想避開,車竟直宜朝她撞來。
一定是山路太黑,所以駕駛人沒看見她。她往左邊閃,車就往左邊開;她跑向右邊,車就直奔右邊。當芷喬開始覺悟,車是針對她而來時,幾乎已經太慢了。
她怕得喊不出聲,只能盲目地向前逃命。因為分不清哪邊是山崖或坡地,因此腳步就限在大路上,讓車主更容易鎖定目標。
或許她應該跳到林子中,跌得粉身碎骨,會比撞得面目全非好吧?
她急哭了,力氣愈來愈小,眼看車就要輾過她。住過度的驚嚇當中,有人使勁推了她一下,她跌入草叢,摔得全身筋骨都痛。
車子失去目標,急速開走,留下尖銳的煞車聲。
救她的人追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她說:「妳還好吧?」
是尚恩!芷喬拉著她的手,勉強站起來,整個人又虛脫又窘愧,除了掩住顫抖的哭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還是晚了一步,沒看清楚車號。」尚恩輕擁著她,「妳不應該就這麼跑了,我不是說過妳的處境嗎?妳總是不相信。這次偌不是我及時趕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若不是他聲音中的焦慮,芷喬真想推開他。但夜實在冷,冷到她的骨裡,貪他身上的溫暖,她並沒有回嘴。
「為了找「朝陽」,明暗之處都有防不勝防的危險。」尚恩強調說:「妳一定要聽我的話,不許一個人落單,一分鐘都不可以,明白嗎?」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要害我?」她牙齒打顫地說。
「有些人仍認為老地圖在妳的手裡。」他說。
「你也這樣認為嗎?」她問。
「我要說多少遍呢?我認為妳什麼都不知道。」他實在不明白芷喬為何一直如何懷疑他。
「或許它存在我遺失的記憶中呢!」她淡淡地說。
尚思不再回答,扶起她,走往回家的路。傅家的燈已經在望時,芷喬恢復了原有的心跳和體溫。她刻意和尚恩保持一段距離,並且說:「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訴別人,好嗎?我不希望姊姊擔心。」
「那麼妳能原諒我的隱瞞嗎?」他凝神地注視她。
芷喬尚未答覆,芷麗就開門出來迎接他們。
那些留下未說的話凝留在半空中,事實上,芷喬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只是心似乎已傾向他……那晚,芷喬陷在惡夢中。那輛看不清顏色的車有時輾過她,有時逼她跌入山崖,有幾次她以為自己死了。
如此凌虐不堪又醒不來的夢突然變了,背景來到海岸公路,她甚至聽到海的咆哮聲,聞到海的腥濕味。耳膜充滿著煞車聲又驚恐的尖叫聲。有個女人叫:「完了!完了!我們這次死走了!」
「媽媽!媽媽!」是自己破碎的哭喊聲。
芷喬等著,心臟幾乎停止,她等著那痛苦的一擊,石壁朝她而來,她的頭會流血,右臂和右腳會傷痕纍纍。
她閉上眼,等媽媽將方向盤轉個大圈……她右手右腳防著臉和身體,動作比記憶中大,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她睜開眼,看到的是灑滿月光的臥房。
芷喬呆坐許久,努力掀開記憶的黑幕,她與腦袋鬥力,最初好難,她甚至搞不清身在何處,有好幾分鐘,她忘了過去,也忘了現在,整個人像行屍走肉般茫然。
然後,一切都回到原位,心眼慢慢亮了,往日又輕易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
她想起了親生父親的存在,鄉下的矮屋和台北的窄樓,然後是十二歲搭機赴美,母親和鮑怕在機場的歡愉臉色……往事如潮水,瞬間掩淹過所有的點和面。
她的記憶來到這個房間,才小學畢業的她垂著一頭發髦的長髮,用兩隻花夾梳成公主頭,滿心傍徨。她坐在同樣一張床上許久,無聊地試著彈簧的硬度。
突然,一陣極純熟優美的小提琴聲傳進耳裡,她從未聽過的美妙音樂,忍不住吸引及好奇,她一步步走向屋子另一角落的練習室。
由半掩的門縫裡,她第一次看到尚恩。十六歲的他有一身曬得均勻的麥色皮膚,黑髮伏在額際,淺色眼在長睫毛下。他的腳似乎特別長,預告著以後的高壯。
她才十二歲,卻已為他少年的俊美而心動了。以後的時日,環境變化,她也長成少女,對他仰慕的心意一百有增無減。在那小小的年紀中,她純稚的心已駐進了愛情:在末曉人事之前,已嘗到了愛情的苦澀。
她站在長廊,陶醉在尚恩忘我的音樂世界中,直到瑞如來到她身後,輕關上門,以十分鄭重的口吻說:「這是我大兒子尚恩,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妳盡量不要去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