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一直記得屋後的相思樹,一枝成蔭;也記得草山上的相思樹,佈滿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開,落黃遍地時,憶念著遠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樹燒成木炭時,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願拋開一切禁忌,與我共赴天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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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梅輕輕閉上眼,再看她就喘不過氣來了,她必須休息一下。
這個哲彥,她真不瞭解他呢!看他以前漢學混著亂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詞句,甚至連生死都出來了,她從不知他會愛她愛到這種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會,眼前的竹依然翠綠,但姿態變了幾分嫵媚,竹影間也流蕩著幽藍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麗了。
後面的信,語調回到平日,她是帶著微笑與淚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時候,她發現信封內還有一張小書籤,精緻的金線鑲邊,綢紙上印著棉絮般的黃色相思花,上面有兩行毛筆字,是黃得時教授敘述詩「相思樹」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彥抄錄的,她說喜歡,他就製成如此漂亮的書籤,她沒想到他還有藝術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麼令人感動,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來報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來是惜梅一直計劃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認定、等待及準備,都在萬全之中,只等哲彥歸來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裡一波三折。先是哲彥歸期不定,信裡言詞閃爍又萬般無奈,因為美軍開始轟炸日本。戰場始終在他人國土的日本,初次嘗到奔於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響。
再則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過世,舉家哀痛忙喪事時,又有誰顧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時,已是五月。哲彥仍滯留京都,無法回台。
玉滿趁著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後一祭,由兒子哲夫陪著,前來談惜梅的事。
「我知道現在談兒女的婚事很不恰當。」玉滿很委婉地說:「但老先生過世,依禮俗,百日之內不結婚,就要等三年之後。我怕這一拖延又太長了。」
「我也考慮過這件事情。惜梅和哲彥訂親已兩年,百日內成婚,沒有人會見怪。」惜梅的父親守業說:「問題是哲彥能回來嗎?」
「能的。我們有寫信去催,哲彥知道情況,一定會排除萬難回來的。」玉滿說。
「既是如此,我們就要快點辦了。」守業同意說:「惜梅有孝,一切簡單隆重就好。」
「我們瞭解,現在是戰時,事事講究從簡,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說。
「禮儀可省,但禮數我們不會省,惜梅有的不會輸給寬慧。」玉滿隨即補充。
「惜梅這孩子心實,不會計較這些的。」惜梅的母親淑真說:「難得的是親家母人好,會疼媳婦,才叫人放心。」
「你們朱家的女兒,各個栽培得知書達禮,有才有德,我喜歡都來不及,哪捨得不疼呢?」玉滿說。
惜梅的婚期終於在一片和氣中,做成協議。
時序將入端午,天氣慢慢轉熱。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為戰爭、祖父的死及哲彥的無音無訊,很難興奮起來。
事情真太蹊蹺了,哲彥已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連能不能返鄉成婚都不得而知。
隨著婚期的迫近,朱黃兩家的長輩逐漸緊張起來。比較下,惜梅顯得冷靜些,她相信哲彥終會及時出現的。
她盼著快見到哲彥,他這半年來的四封信及那張書籤,已成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讀摩挲,幾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確定,兩年不見的他必有所改變,會更細心、更體貼、更溫柔、更……愛她。
淑真第一個沉不住氣,惜梅回桃園做嫁衣時,她就帶著女兒到廟口附近去算命。
師父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兩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據說他剛從大陸來,鐵口神算,非常靈驗。
他看著惜梅的面相,再摸摸她的手骨,良久不語。幽暗的矮屋間,只有檀香的煙火裊裊動著。
「姑娘的命相不錯,一輩子衣食無憂,而且富中有貴。」師父緩緩地說:「只是年輕時婚姻會有些波折。」
「師父您說得真準。」淑貞如見救星般說:「我們就是來問婚姻的,我女兒到底什麼時候會嫁人?」
「今年,而且不會過端午節。」師父說。
「師父,我女兒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還在日本,恐怕趕不回來,怎麼辦?」淑真說。
「放心,他會回來的。」師父說。
「真的?」淑真雙手合掌說:「那就謝天謝地了。」
「記住,今年一定要結婚。今年不結,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緣就這兩次。」師父在她們走前說:「錯過就沒有了。」
「師父是什麼意思?」淑真又不解。
「我只說天機,不解釋天機。」師父說:「看來,今年結婚是最好了。」
淑貞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很開心地替女兒辦嫁妝。惜梅原本就對哲彥有信心,但師父的話,使她更加篤定,臉上開始展露喜氣的歡顏。
婚期前兩個月,哲彥仍然沒個蹤影。惜梅只能在親人的安撫下,耐心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午後,她和母親、大伯母在房內閒聊,突然下人在簾外叫著:「老闆娘,黃家的老夫人和姑爺都來了,說是有二少爺的消息。」
哲彥回來了!惜梅一聽,欣喜若狂,忙隨家人到前廳去。她一看在座的眾人,面色凝重,她心又一沉,哲彥出事了?不可能的!
「是不是哲彥回來了?」淑真直接問。
「不是。」守業看女兒一眼說:「哲彥去中國東北了。」
「怎麼會?」惜梅忍住激動說:「他在信上都沒提起,怎麼又突然跑去中國呢?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什麼時候去的?」
「一個多月前。紀仁說日本政府懷疑哲彥有間諜嫌疑,哲彥連夜逃到東北,想由東北轉內陸,再到重慶去。」哲夫說。
在場的人都靜默下來,一半因為震驚,哲彥怎麼會去招惹這殺頭的危險事呢?
哲彥反日的行為,惜梅並不意外。只是哲彥洩底亡命,紀仁為何還平安無事呢?
「這孩子真是的,書不好好念,妻子也放著不娶,跟人家去搞什麼政治,搞不好連活路都沒有哇!」玉滿先打破沉默,哀聲歎氣說。
「這消息可靠嗎?廟口師父說他會回來的。」淑真不死心問。
「是邱家少爺說的,他昨天才剛到台灣,今天一早就來拜訪。」哲夫說:「他是哲彥的好朋友,應該不會騙我們。」
該回來的不回來,不該回來的回來了!惜梅難過地想。
「他明知道婚期快到了,惜梅苦苦等他,他還……」淑真再說不下去了。
「紀仁說,哲彥有交代,他這一去危險重重,生死未卜,若惜梅要解除婚姻,另配他人,他絕不會見怪。」哲夫又說。
什麼?惜梅氣血攻心地想,哲彥以為她是怎樣的女人,未婚夫在為民族奮戰,她就怕死怕活、見異思遷了嗎?這未免太污辱她的人格了。
「這是什麼話?惜梅聘哲彥是人人皆知的事,雖說未過門,也算定了終身,哪能說改就改?這叫我們惜梅如何做人?!」淑真先抱不平。
「可是看情形,婚禮只好取消了。」大伯母春英說。
「這就是我們要來商量的。」玉滿說:「前幾天我去問神明。神明說,哲彥和惜梅今年不結婚,就沒有緣分了。」
「怎麼和廟口師父說的一樣?他說今年一定要結婚,而且在端午以前。」淑真說:「否則就難了。」
惜梅和母親對看一眼,今朝不嫁就是無緣。那六、七年後,年近二十的老姑婆,又能有什麼好婚姻呢?不過做小和當繼室而已。
何況她和哲彥有情,他說成灰亦相思,她怎能負他一片深情呢?他因家國,不能履行「草山盟誓」;她是女子,不出深閨,卻能為他守約,成為遠方的永遠支柱。
「爸、媽、黃伯母,婚期照定,我就在後天入黃家門。」惜梅堅定地說。
每個人都驚愕地看著她。
「惜梅,你頭腦昏了嗎?沒有新郎,你嫁什麼?」守業斥著女兒。
「爸,我先入黃家門,等著哲彥,只是要表示我的決心。」惜梅對玉滿說:「但求黃伯母不棄嫌,成全我的心意。」
「傻孩子,我高興都來不及,哪敢棄嫌,」玉滿拭淚說:「哲彥是修了幾世福,才能娶了你。我早把你當自己的媳婦了,但就怕太委屈你了。」
守業仍覺不妥,淑真對丈夫使個眼色說:「這是女兒的命,你就由她去吧!」
惜梅就在半贊成半反對的爭論中,依時嫁入黃家。因為情況特殊,不聲張不宴客,連該有的禮節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輛車到黃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黃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