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成灰亦相思

第8頁 文 / 言妍

    昭雲穿一身白紗禮服,層層蕾絲如夢。部分挽面的臉,再薄施脂粉,更是艷光照人。

    在來來去去的婦人中,昭雲不斷檢視鏡中的自己,心中百味雜陳,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歡樂及傷感吧!

    趁著四下沒什麼人時,昭雲摸著捧花,突然說:「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別?我和你二哥有兩年之約,也不能因此耽誤你的姻緣呀。」惜梅說。

    「命運真的好奇怪。」昭雲有些感慨地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會嫁給邱紀仁,沒想到月老牽的紅線不是他。」

    驀然聽到邱紀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裝玩笑說:「你好大膽呀!結婚之日還提起別的男人的名字。你現在滿心想的,應該是新竹城的陳少爺才對呀!」

    「他有什麼好想的?!也不過見幾次面而已。」昭雲紅著臉說。

    本想再羞她,玉滿和一些姨嬸進來,惜梅只好作罷。

    然而,在一團喜氣中,邱紀仁三個字一直在惜梅內心駐足,始終不散。

    草山之行後,紀仁並沒有進一步表白心意,他對昭雲仍和以前一樣若即若離。

    高等學校畢業後,邱家亦沒有來提親,昭雲一向笑意盈盈的臉,開始有了憂愁。

    哲彥臨赴日時,在基隆碼頭,她們才又見到紀仁和他的家人。紀仁仍是氣宇出眾,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見到惜梅和昭雲,都只禮貌地招呼一聲。

    汽笛長長的響著,長崎九客輪,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離開碼頭。旅客們都站在欄杆前,拚命向親人揮手再見。

    蔚藍的天空,飄著幾絲白雲,海鷗徜徉著,船將要駛向那著似無邊的大海洋。

    離愁別緒充滿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彥這一去要兩年才能見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淚來。

    她的手帕揮得更高了,像一隻白鳥。

    哲彥和紀仁站在一起。哲彥的手沒停過,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紀仁則時揮時停,他身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憂鬱,輕擾著她的心緒。

    有一刻,紀仁也把臉轉向她站的地方,霎時,她有他在瞪視她的錯覺。然後他揮起手,力道之大,身體之傾斜,她差點以為他要落海了,心一驚,手上的帕子竟飛走了!

    「他在對我招手!他在對我說再見!」一旁的昭雲激動地拉著惜梅的手臂說。

    昭雲的期盼很快又變為失望。當不愛寫信的哲彥都寄了幾次家書以後,紀仁仍無隻字詞組來表示愛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緣又如何?但惜梅氣的是,當初紀仁又何必放出提親的風聲,硬吹擾昭雲的一片芳心呢?

    愛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彥質問。

    對於此事,哲彥只有簡單的幾句答覆:「紀仁對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熱中。他說,學業未成,國事未定,不想討論娶妻之事。當日的風聲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時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誤導,請昭雲見諒。」

    見諒個頭呢!紀仁根本是個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來。惜梅見過他的輕佻態度,自以為有幾分才華及瀟灑,就自命風流起來。

    果真,哲彥以後的信裡,偶爾提及邱紀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溫柔多情的美女當中,有櫻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冊。惜梅故意寫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學,倒像是去習農藝了。或許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眾多女子為名,寫一本『邱氏物語』。」

    哲彥回信道:「紀仁聽聞你的建議,哈哈大笑,說這是好主意,他會考慮考慮!」

    這邱紀仁果然厚顏無恥,竟將她的諷刺當讚美。幸得老天有眼,沒把昭雲配給他,否則有如此不專情的丈夫,只有惱恨過一生了。

    還是哲彥忠厚老實,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即使遠隔千里,她對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與放心。

    吉時已到,陳家已開著多輛方頭轎車來迎親,秀裡街上的人幾乎都來看熱鬧,把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昭雲戴上頭紗,拜過祖先、亡父,再拜母親,紅著淚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個旅途。

    鞭炮聲中,看車隊遠去,小鎮罩在一片喜氣、感歎、灰煙裡,像新嫁娘不定的未來。

    站在一旁,挺著七個月大肚子的寬慧,輕擁著惜梅的肩說:「兩個月以後就輪到你了。」

    「我才沒有想那個呢!」惜梅急急說。

    「沒有才怪!」寬慧笑著說:「我婆婆幫昭雲辦嫁妝時,也把娶媳婦的禮聘都準備好了。還說抓也要把哲彥從京都抓回來,今年非討你過門不可!」

    「哎呀!你無聊講什麼嘛!」

    惜梅輕甩開堂姊的手,想避開四周投注的眼光。她來到一個小巷弄,看到還在遠眺禮車的秀子。

    秀子這兩年變很多,長辮子剪了,大陶衫換了。現在是及肩短髮、襯衫花裙,完全沒有土氣,更顯出她原有的清秀。因為她的勤奮努力,慢慢在黃記茶行中,提升為採茶女工頭的地位。若說有什麼不變,大概還是她對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沒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說。

    「觀禮呀!黃家小姐出嫁,難得一見嘛!」秀子說:「你呢,清明後,二少爺會回來風風光光娶你嗎?」

    又來了!難道今天每個人眼裡看著昭雲嫁,心裡都想著她這等得夠久的未嫁姑娘嗎?惜梅可不想再聽,她說:「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歲了,連個人家都沒有,不怕變成老姑婆嗎?」

    「沒有你和昭雲小姐命好,我寧可當老姑婆。」秀子說。

    「命好命壞,哪有定數?」惜梅說:「嫁入富貴人家,不見得就保證幸福,還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黃記有幾個夥計對你很有意,人既肯上進,又不必下田,你為什麼不要呢?」

    「見過海才知河淺,我看到他們就討厭呢!」秀子很率直說。

    有時惜梅真的無法瞭解秀子,或許生長環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個女人若真當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壞丈夫更淒涼沒地位嗎?而且真的都不怕嗎?

    那樣硬脾氣的女孩,要憐她都無從起。

    惜梅坐在店尾幫大伯算帳目,新進的大麥,散著濃濃的氣味。門外正下著細雨,把大路及遠山交織成白濛濛的一片,偶爾會飄來幾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來的信!」正在念中學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彥的,先去看吧!待會再來算。」一旁切參的春英說。

    「急什麼,工作比較要緊。」惜梅看了一眼說。

    其實她內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兩個月,定了婚期,哲彥的信突然熱情詩意起來,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驚喜和觸心的感覺,彷彿他變個人似的,愛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隱藏。

    哲彥赴日後,惜梅曾期待那躍然紙上的互訴衷曲,就像哲夫及寬慧一樣,可以真正談一場傳說中美麗的戀愛。

    然而,哲彥的第一封信,簡明扼要,個人情愫淡到無形,惜梅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她反覆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點暗示,卻是翻爛了也沒用。

    以後生活上了軌道,沒啥新鮮事,信的內容更是每況愈下,哲彥甚至說無暇寫信,給她的信也順便給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書與家書同,怎不叫人生氣?惜梅隔海狠狠訓了哲彥一頓,他才兩頭乖乖寫信。

    在一次次的魚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彥就是這樣拙於心意的一個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絲絲遺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彥的方式來鞏固彼此之間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彥來了一封信,字體歪歪斜斜,十分怪異。他說打棒球傷了右手,只好學習以左手來書寫。

    說也奇怪,哲彥一用左手,信變長了,頭腦也靈光了,不但文筆轉佳,詞句間也漾著溫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釋是:「右手受傷,不能擊劍和打球。冬夜苦長,思念你便成為我內心唯一的快樂,紙上訴情固能解我相會,但尚不及我對你深愛癡戀的萬分之一。」

    惜梅看了,當場耳紅心跳,久久無法自己。以後好幾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夢裡。哲彥寫出這種句子,合她又驚又怕又喜又愛,千折百轉掛心腸,都是她沒有嘗過的滋味。

    這種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靈巧活潑,和他很技巧的傳情。得到響應,哲彥的信更大膽浪漫了,彷彿得人點化,一開竅了便如春花怒放,一發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歸期、論婚期的,看他要說什麼?

    惜梅很鎮靜地結完帳,放好算盤和帳冊,拿起信走回房間,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關上房門,人還靠在門板上,就急忙拆信讀著: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見。此時此刻,但願與你廝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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