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謝上薰
「原來,」她恍然有些明白。「你一直愛著他,所以才會這般痛恨我。」
「你又錯了!我恨他!恨他!恨他……」上官琳連喊了十幾聲恨,忽然捲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多處傷疤。「我決意殺他為兄報仇,為自己雪恥,可恨他卻躲得不見人影,恨火蔓延無法撲滅,只有取簪自戮臂肉,讓身體上的痛苦暫時解脫心靈上的重擔。」
「不,是你錯了,上官姑娘。」媚雪誠懇的說:「你恨十郎是沒有道理的,他從來不曉得你曾心儀他,只是與令兄不和,才會一時衝動說出冒犯你的話,他曾對我說,他很後悔;至於誤殺令兄的事,他已經受到懲罰了。」
「多麼動聽的花言巧語,可惜騙不了我。」
上官琳心硬如石,她的心除了復仇雪恥,再也容不下其他。
媚雪但願能為杜放鶴解開多年的死結,幾乎是以祈求的口吻說:「我是真心的,絕非為了求饒才說出那些好聽的話。事情的經過我很清楚,十郎他不會掩過飾非,他直陳己過,甘心在關外領受五年的刻苦磨練,不再錦衣玉食,不再有僕從如雲,以一個平民的身份卑微的為自己贖罪,咬著牙忍受一次比一次更嚴厲的考驗……如果你再見到他,你會明白我所言不虛,他不再是六年前那個意氣飛揚、不知天高地厚的美少年,他是吃足了苦頭才換來今日的沉穩、謹慎,他已經接受應有的懲罰,為自己贖了罪,你再記恨他有何道理?」
「我的臉毀了,這就是道理!」上官琳的聲音好淒楚、好幽怨。「他受了五年的罪?呵呵,這真是天大的笑話!當他遠閉關外接受嚴師的淬勵、磨練,卻是我們上官家最愁雲慘霧的一段日子,更是我上官琳的痛哭歲月。而今他回來了,無罪一身輕,他成長了,成熟了,五年的刻苦生活使他轉變為昂然卓立、積極進取的美男子,為他贏得美人心,令聖上更加信任他,想重用他,你說,他贖得了什麼罪?」
媚雪只聽得心頭發冷,這女人根本不講道理。
「他積極進取錯了嗎?難道要同你一般,親手將自己推入痛苦的深淵,才算贖罪嗎?」
「你說什麼?」她厲喝,一張傷疤纍纍、鼻子歪斷、變形的醜臉冷冰冰的。
「你對他的一場相思單戀使你作繭自縛,你掙脫不出,只有將自己推進更痛苦的深淵,躲在淵底自怨自艾,拚命仇視他人……」
「你住口!住口!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卻敢在這兒大放厥詞!」她嚷道,幾乎要衝進屋裡掐死秦媚雪,幸而黃影即時拉住她。她靜下來,帶著審判意味的眼光冷視她:「我明白了,你故意說這些話是想激怒我,想害我葬身蛇腹,你好惡毒!」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媚雪的聲音平淡而無力。
她一提及蛇,又那樣大聲厲斥,群蛇不安的竄走蠕動,嘶嘶聲此起彼落,使媚雪的全副心神又被恐懼的魔爪攫住,呼吸急促,臉色蒼白而瑟縮,手心被冷汗所濡濕了。
「害怕了?不敢再大聲說話?」她的語氣轉硬,雙眼也射出凶光,不懷好意的說:「很快你的腳會站累,精神會疲倦,忍不住想坐下來,但可得小心些,別讓你的幅裙、腰帶飄出黃圈圈,那等於是為蛇鋪橋造路,將你生吞活剝……」
媚雪掩住耳朵,閉上眼睛,可是那詛咒的聲音仍不留情的鑽入耳孔。
「我倒想看看你能支撐多久!滅燈。」
「不!」媚雪喊著,陷於黑暗中令人感到十倍的恐怖,眼不能看,耳朵承受了所有的苦難,靜夜之中,只有蛇信吐音,威脅她的生命,折磨她的心智。
「要是你能支撐到明日,或許可以見杜放鶴最後一面。」
「你要把十郎怎麼樣?」媚雪悲叫。
「先折磨死你,再叫他來收屍。我可以想像他撫屍痛心涕泣的模樣,發狂似地呼喊著你的名字,他無助、他悔恨、他瘋狂,被人撕裂心房的痛苦他總算是嘗到了,哈哈……」
一陣寒顫穿過了媚雪的背脊,她曉得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也無法挽回什麼。這仇恨恨苗已然深植放上官琳的心田,她以鮮血灌溉,以詛咒作肥料,開出變種、醜惡的毒花。
事已至此,秦媚雪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哀求只有換來更多的侮辱,上官琳是抱持孤注一擲的心態設計了這場葬禮,絕不肯放過她了;她要她死,又不甘心她死得太痛快,要她在絕望之中掙扎、崩潰、瘋狂、自取滅亡。
哀愁地掩住自己的臉,一任淚水紛紛落落由指縫間流出,她閉緊雙唇不哭出聲,此時此景,也唯有如是抗議而已。
蛇呀!停止你們飢餓的攻擊叫聲吧!我曉得你們也被困住了,無法出去覓食,但我是無辜的,我不曾傷害過一條小蛇,沒吃過一口蛇肉……停止吧!不要再叫了……
媚雪用兩掌緊緊的壓住耳洞,阻不了的淚潮氾濫,她快崩潰了,她好累,好疲倦,她渴望躺下來休息,她甚至感覺到呼吸困難,空氣是窒悶、凝重、帶著蛇味,令人作嘔。
不知過了多久,從屋縫滲進點光亮,好幾個時辰過去了吧!她的頭已垂向一邊,她的心智潰散,意識一片模糊,她不再恐懼死亡,只想結束這一切,任心思飄飛,身子搖搖欲墜……
驀然,茅草紛飛落下,一條白影由洞開的屋頂翩然而降,及時扶住她快倒下去的身軀。媚雪眼前一黑,昏倒在他的臂彎裡。
「啊!可憐的人兒。」白雲公子雙手橫抱起她無力的身子,拔身而起,由茅屋洞頂飛騰而出,輕飄飄宛似一朵白雲。
天已濛濛亮,壞人快回來了。白雲公子將媚雪暫時藏於草叢內,看著她柔弱嬌怯、蒼白如紙的面容,心裡一陣絞痛,伸指抹去她眼角未乾的淚痕,低低的說:「原諒我不能早一點救出你。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是杜放鶴自己種下的因,所以必須由他來結束這果,如此才算真正化解了你命中的死劫。」
看看天色,白雲公子站起身,眼中閃過一抹尖銳。「殘酷又愚蠢的女人,真是危險的組合,然則,我不能原諒你一再傷害純潔無宰的媚雪;我既無力與天命抗爭,教她避開死劫的方法,但求盡力保全她的性命。」
「我的情劫,我的愛,我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愛你了。」
他胸懷充塞著酸楚,付出的愛無望得到回報,甚至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一絲絲,包含媚雪在內,不能教人知曉,只有獨自沉醉、憂愁、痛苦,這是怎樣殘忍的命運呵!
二十多年的苦修早將他磨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他一向心如止水,少有教他看得順眼的人,他自負,他遺世獨立,宛似一座仰之彌高的山嶽。
如今,他多渴望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盡興地去愛,不需被身份所羈絆,即使失戀,也能暢快地痛哭一場。
他的心事無人可傾訴,因為他是白雲公子。
回到茅屋前,他揀起壞人留下的打火石,擦出星星之火,繚燒得整間茅屋陷於火海中……
當火光沖天,濃煙被風捲得老高、老高,白雲公子抱起人事不知的秦媚雪飄然而去,遠離這一場混亂。
第九章
「瞧!那上頭的濃煙──」
杜放鶴頭一個發覺。他們已在這附近的山頭尋找了夜,漫無目標的、心慌意亂的尋找,當侍衛們跑回來報訊時,杜放鶴正在大廳迎接突然來訪的岳父秦守虛。秦守虛是接到龍湖傳來的消息,他揣測那位替秦媚雪拔毒贈藥的神秘人,是他失蹤數年的小師弟,也是近來傳聞的名醫白雲公子,於是立即離島趕赴杭州,卻遍尋不見他蹤跡,這才一路找來威遠候府。他瞭解身為大夫的毛病,料想他會北來探視秦媚雪是否已完全痊癒,名醫當有負責到底的自尊心和榮譽心。
當媚雪失蹤的消息傳回府,杜放鶴震驚之下,又見到擄人犯留在侍衛身上威脅信:「不許派兵搜尋,否則秦媚雪的一條命就葬送在你手上。稍安勿躁,靜待聯絡。」
「可恨!」杜放鶴大怒;一拳擊中身旁的几案,登時碎裂成幾十塊。侍衛、僕從們噤若寒蟬,只聽他大發雷霆:「公然在京師擄人,眼中到底還有沒有王法?若是傷了媚雪一根毫髮,我要他滿門抄斬。」
「爵爺先別動怒,待老夫看看。」秦守虛接過信,他旁觀者清,又是老江湖,很快便看出端倪。「字跡細小娟秀,是女人寫的字。」
「女人?」
「沒錯,而且他們人手不多,又將人藏在山上,所以怕你派兵搜尋。不過倒也不可輕視女人,她必然沒好陷阱在等你去。」
杜放鶴瞠目結舌一會,很快作下決定:「我明白了。先不動聲色,暗中秘密搜尋。」於是他帶著幾名身手高強的心腹侍衛往普覺寺四周的山間搜索,秦守虛、龍湖和秦藥兒自是義不容辭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