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謝上薰
「小姐,你又作噩夢了。」
何初蕊突然「哇」的一聲,掩面痛哭。
晚翠不知所措的呆立床沿。二小姐的「反常」已非一朝一夕,她不明白為什麼,白日裡驕傲任性的二小姐,一到夜裡便心神不寧,噩夢連連,自從大小姐太湖遇難之後……
「初蕊,我的兒,你怎麼了?」藍月鳳聽到丫頭的稟告後連忙趕來。
何初蕊彷彿遇到救星一般,投入娘親懷裡,她的煩惱、她的懼怕好像一把火似的傳熱至藍月鳳心坎裡,更加擁緊她,呵護她。
「有娘在,你什麼也別怕、別擔心。」藍月鳳拍撫愛女的背脊,堅定的給予保證。她揮手令丫頭下去,免得初蕊急躁之下什麼都說出來。
「初蕊,你究竟在怕什麼呢?」
「弄雪……弄雪她回來找我償命……我怕!我怕!」她哀哀哭泣起來。「她每晚都來,她不放過我,我受不了……」
藍月鳳陷於悸動中,初蕊的神容使她駭然,她衰弱的神經恐懼著鬼魂,只怕有一天會將全部的秘密宣洩而出,那麼一來,什麼都完了。
「初蕊,振作起來!」藍月鳳的面色轉為陰森,透了口氣,生硬地說:「弄雪死了,她的鬼魂不可能回來,就算回來,她應該找我才對,怎會找你呢?可我什麼也沒夢見,睡得跟過去一樣安穩,由此可見,全是你的心魔在作祟。我的兒,你再這樣心神不安,夜夜噩夢,本來沒事都會惹出事來!」
「娘,我該怎麼辦?我真是怕啊!」
「你怕什麼?」藍月鳳凜然硬聲道:「弄雪落水以前喝下摻了斷恩草的湯汁,即使她死後化為厲鬼,也是記憶全失,壓根兒將咱們忘得一乾二淨,不可能尋回家來啊!」
「真的嗎?娘!」初蕊尋求保證似的抓緊母親的手。
「千真萬確!這是你外婆梁氏家族珍藏的秘藥,只得一小瓶。當年你外公曾迷戀一名歌妓,納為側室,對她百般疼寵,外婆是個很賢淑的女人,忍耐地接受這一切,直到那賤人接二連三的設計你外公和外婆大為反目,意圖除去你外婆,讓自己扶正;你外婆終於忍無可忍,用了半瓶斷恩草粉末,這才解了危機。那年我十歲,清楚的記得那賤人到死都沒恢復記憶,所以,弄雪也不可能例外,這世上再也沒有『何弄雪』這個人。」
「是嗎?」何初蕊慘傷地說:「我們也可以這麼做,但不必推她落水啊!」
「你胡說什麼!」藍月鳳急忙掩住她的口,斥喝道:「你想死是不是?記住!沒有人陷害弄雪將她推入湖中,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的,事實就是如此。」她的雙手握住女兒的柔荑,傳遞強者的力量,她的音調轉柔,似在催眠初蕊:「那日午後,太湖上忽然間風雨交加,向來貪看雨景、雪景的弄雪,不捨錯過大珠小珠落太湖的淒雨景色,不聽勸告的獨自一人撐傘聽風觀雨,誰知船身突然不穩,她就這麼失足落湖了,等咱們發覺她失蹤,派人下去打撈已然不及。」
「對,對!我們派了很多人下去打撈,只是沒找著。」像是找到了安心的理由,何初蕊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些,拍著胸口道:「是她自己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你能這麼想,娘就放心了。」藍月鳳微笑道:「有精神胡思亂想,不如多想想功霖吧,你下月初九就要起程進京完婚。」
何初蕊終於收斂了自己的亂想,甜蜜地笑著。
弄雪在那樣的天氣下墜入太湖,沒人相信她還能活著,曹修如遭重大打擊,不忍見何家為她建衣冠塚,匆匆束裝返京,不料一個月之後,曹府即派媒人來提親,很快下了聘,這使得初蕊相信曹修只是被弄雪的美色所述,他鍾情的仍是她。
「娘,我想在離鄉以前,到杭州遊覽聞名已久的西湖以及錢塘江浪潮,往後要回南方一趟也不容易了。」其實主要的是想轉換一下心情。
「也好。咱們在杭州有一間別苑,我娘家的親人也都世居杭州,這一趟回去必有不少親友爭著為你添妝。初蕊,娘一定會讓你風風光光的嫁入官門,讓全京城的人都羨慕曹功霖人財兩得,我們可沒有高攀他們。」這也是為了藍月鳳的面子,她的大姊貴為尚書夫人,出門坐官轎,百姓紛紛迴避,這種風光是富商之妻求不到的,所以她有時不免遺憾自己的命比人家差了一點,更想爭一口氣。
「謝謝您,娘。」何初蕊也是最愛高人一等的感受。
「謝什麼?傻孩子!娘就生你這麼一個心肝寶貝,你是何家唯一的嫡出之女,身份非同小可,娘可捨不得你生受一丁點委屈。」
「我懂!女兒也不會讓爹娘抬不起頭來。」
「你有這樣的志氣,足見是聰明人,娘就不諱言的再提醒你一次,把太湖泛舟所發生的『意外事件』給忘了,即使忘不了,也不准有後悔的念頭。」
藍月鳳要一舉摘除她的心魔,凝神看著愛女逼問道:「假若弄雪不死,功霖又被她迷得喪失理智,執意要娶她為妻,這時你怎麼辦?你做得到忍辱退讓,自已躲起來哭泣嗎?」
「不,不!我怎能輸給灶下婢生的女兒。」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呢?你怎麼辦?你能叫功霖不娶嗎?」
「我……我跟何弄雪勢不兩立!」
「這就對了,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原本就不該被生下來,邀天之倖苟活了十七年,但好運總有用盡時,誰教她好的不學,卻學會她娘的狐媚本領以及不安分,灶下婢之女竟妄想作枝頭鳳凰,不怕摔死嗎?」藍月鳳悲憫地往下說:「即使你不為自己想,也該替功霖設想,他高中探花,青年得志,前程正不可限量,迎娶灶下婢之女豈有不遭人恥笑之理?大家都要笑他以貌取人,不重德行,道可怎麼好?他是你一心想倚靠終身的對象,你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他好啊!」
「娘說的極是。」以「愛」為前提,她不再忐忑不安,理直氣壯了起來。
何初蕊的外貌秀雅端麗,弱不禁風,但是性情剛烈又急躁,耳根子又很軟,別人的言語很容易左右她的情緒,是個很複雜又很矛盾的人。
她也不想這樣,真的!有時她並沒有發脾氣的意思,卻控制不了自己那張嘴,往往說出一些自己事後也後悔的話,把事情弄僵了,心情變得更糟。
不過,她在家是嬌嬌女,在母親的護翼下,大家都包容她。
兩日後,在母親和家丁的伴護下起程往杭州,何仞蕊是幸福的待嫁新娘,一大群親戚女眷爭相恭賀她,羨慕她日後的富貴,而且在心疼她遠嫁後不易再相會的心情下,對她更是百般疼寵千般順從,大閨女游西湖?當然行。
江南水路密織加網,大富人家都有自己的船隻和游舫。
說西湖,道西湖,柳永的「望湖潮」詞寫得好: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廉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僥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塑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華。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常炯裘,
異口圖將好景,歸去風池誇!
這闕詞將西湖人家的繁華與美景,形容得有如圖畫。
有人認為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又不如雪湖,時當盛夏,欲賞西湖雪景是不可能,不妨退而求其次。
夜月泛舟西湖上,雙燈倒影成三月。
「太美了!」初蕊明亮的眸子貪看這湖光山色,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不適合她年紀的淡淡惆悵。「想到要離開山明水秀、文物薈萃的江南遠嫁至北方,心中不免感傷。」
「姑娘家就是多愁善感,」她的表嫂捏住她的臂肘,取笑道:「等你做了官夫人,嘗受到風光的滋味時,就算求你回來,你也捨不得離開了。」
「談什麼風光呢!」何初蕊少不得要謙虛一番。「他如今在翰林院供職,無權無勢的,上頭有那麼多老前輩,幾時能輪到他風光呢?」
「妹子這麼說可就見外了,世人皆道『朝中有人好作官』,姑丈貴為尚書公,會不提拔自己的兒子嗎?」
她不能承認,也不願否認,只有嬌滴滴地笑著。
這時候,另一艘華麗的游舫從一旁緩緩行過,初蕊的視線起初訝異對面游舫的雕鏤華美,正要問表嫂這是哪一戶富貴人家,突然間,她雙目暴凸,見了鬼似的盯住佇立船尾的一對男女,那女的側面好熟悉,分明是……
「啊、啊、啊──」何初蕊吃力地叫出來,連連倒退數步,幾乎摔倒,她的表嫂及時扶住她,被她的反應嚇住了。
「初蕊?」藍月鳳和一干女眷從廳裡擁出,不明所以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