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沈亞
「我知道你以為我有毛病。」他有些自嘲地打破僵局:「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不二法則便是保護自己,讓別人以為你是百毒不侵的無敵鐵金剛,那你就會安全無憂,久而久之連自己也真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樣子,冰冷無情,沒有弱點,永遠不會被傷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因為我不是,所以我怪異,所以我放逐自己到各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去,我討厭人人防備別人!」
「我從來沒否認過自己是個有血有淚、會哭會笑的人。我希望瞭解我身邊的人,我更希望瞭解我所愛的人,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對,為什麼連和四周的人相處都要像打仗一樣?你有你脆弱的一面,我也有,每個人都有,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會去踩別人的痛腳,我不管別人怎麼想,可是你,為什麼你也一樣?」
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為了生存。」
「你可以不要那樣生存!」
維德望著他苦笑:「你以為每個人都有資格放逐自己?我沒有你的條件,只能這樣生存,而在那樣的社會生存久了,假面具也變成皮膚的一部分,後面已是血淋淋一片,連自己都不敢看,如何卸得下來?」
這是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也是對他的極限,他明白,所以沉默下來。
她不信任他,或許該說現在的她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很多時候,人在不自覺中會出賣自己,表現出脆弱的一面,而很多--不明白自己很殘忍的人,便努力在上面跳踢踏舞,使別人痛不欲生,仍沾沾自喜。
他歎息。
有幾個人能不理世界的運轉呢?
「在前面休息。」開在最前面的大胖吼道,前方有一個廢棄的前哨站,正是他們休息的第一站。
在沙漠中為了保持體力及水份,必須在白天休息;夜裡點火取暖。清晨和黃昏時分才是趕路最好的時間,而現在已接近中午,再走下去許多人都會受不了。
他們不再說話,彼此的心情都十分複雜,而身體上的疲憊更是嚴重。
內心世界的交戰在這種地方是十分奢侈的事,除了求生存還要求心靈上的滿足,簡直是不可能!
將吉普車開進那廢棄的前哨站後,林捷立刻跳下車去找大胖,維德則幫著分食物和飲水給其他的人。
「走到邊界要多久?」
大胖和他走到旁邊廢屋裡:「大概六天。」
「你猜雪兒會被送到哪裡去?」
大胖沉吟一會兒:「應該是他們的據點,到那裡比較快,大概四至五天就到了。」
林捷盤算著:「你有辦法把我弄進去嗎?」
他苦笑搖頭:「不知道,沒有把握,我必須先送他們走才能幫你的忙,可是我猜你等不了那麼久。」
「換了你,你能等嗎?」
大胖搖搖頭,拍拍他的肩:「先別急,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到時候真不行我會讓阿布帶他們走,我和你一起去,總會有辦法的。」
林捷感激地點了點頭:「你真夠朋友!」
坐在荒廢的崗哨上,四周是一片無垠的沙漠,維德和小森各懷心事地吃著東西,似乎都有話說,卻又無從說起。
與台北隔了十萬八千里,跨越半個地球來到這片荒漠上,一下子發生那麼多事,恍若隔世,一切變化迷迷濛朦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小森吃掉她的食物和水,看了看四周,大部分的人都找個地方,疲憊地休息了,而她和維德似乎都沒有睡意,明知道若不睡夜裡會很慘,可是就是沒辦法。
有的時候身體明明已經累到了極點,而腦細胞卻偏偏活躍得令人想哭!
「你不睡嗎?」
維德搖搖頭:「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她屈起雙腿,將下巴靠在腿上:「累呆了,可是就是睡不著,有種正在做夢的感覺,說不定我是真的在做夢,人還舒舒服服地躺在台北的床上。」
「對不起,害你跟著我一起吃苦。」
「你再說這種話我可要翻臉了!又沒人拿著槍逼我來!我是自己心甘情願跟來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來你會來嗎?」
小森歎口氣:「不會,可是我很高興我現在在這裡。」
維德一愣,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你很高興?你差點被燒死!被人群踩扁!搞不好現在就有一隊人馬拿著武器從後面追上來把我們打成蜂窩,而你卻說你很高興你在這裡?你是熱昏頭了嗎?」
她居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搞不好我是真的熱昏頭了,可是至少現在我是真的很高興我在這裡。」
她望了望四周:「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裡覺得自己是真的活著,活得像個人,不必看老編的臉色,不必汲汲營營為了生活擠破頭,更不必擔心自己的表現不好升不了級。」她摸摸頭歎口氣:「我討厭明天都假裝自己很快樂、很努力、很用功。」
維德睜大了眼,她的論調和林捷一模一樣,竟像是事先套的詞似的!「我從不知道你不喜歡當記者。」
「不!不是的!」小森又搖搖頭。很認真,孩子似的專註:「如果我討厭當記者,那我就不會選擇這個職業,我當然喜歡它,只是你知道--」她有些困難地思考如何表達她的感覺:「我只是不適應那種環境,我覺得壓力很大,我一向就不是很求上進的人,我喜歡自由,而這裡讓我覺得自由。」
維德失笑:「我也從來不知道你喜歡當個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小森想了一想笑了起來:「搞不好我真是有當亡命之徒的天份,要不然我為什麼會覺得快樂?」
「如果我當年知道,我收養的可愛小女孩會變成今天這個小怪物的話,我猜我會對你重新考慮一番。」她笑著說道。
小森笑瞇瞇地:「真是遺憾!已經來不及了。」
維德輕笑,站了起來眺望遠方的天際。
十個孩子裡總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而其他九個則屬於土地,終身腳踏實地的做人。而小森無疑是屬於風的那一個。
自己呢?
她從來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十五歲便開始掙扎在生活之中的人是沒有資格思考太多的。
也曾疑惑過這樣日復一日過日子是為了什麼?
別人以為她是個對事業有野心的女人,天知道她不是。她從來不想成為什麼有名的大記者,也不想求什麼功名利祿--或者該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只是盲目地過著日子,反覆著同樣的生活步調,不知道是為了生活而工作還是為了工作而生活。
可是以前她沒想過這些,彷彿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事,直到離開棋,生活上所有的弊病突然全部顯現出來,她才知道自己活得多麼沒有目標。
揚名立萬?不!她沒那麼偉大的志向。
閒妻良母?她似乎也不是那種甘心在廚房、客廳與臥房之間過一生的女人。
那她到底為了什麼而活著?
「維德?」
她轉過頭來,小森凝望著她:「你一直不快樂,我幾乎沒看過你快樂的樣子,為什麼?」
「我不知道。」回答之後才發現,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長歎口氣:「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沒什麼事值得我快樂。」
「卻有很多的事值得你傷心。」小森搖搖頭:「你對你自己很不好。」
她苦笑。
人要先懂得愛自己,然後才是愛別人,連自己都不愛護自己,又怎能期望得到別人的珍愛?
「是,我承認這一點,我猜我不太懂得如何對自己好,讓自己過得快樂。」
「這可真是個深奧的問題。」小森皺了皺鼻子:「而且沒有標準答案,因人而異的。」
維德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少在那裡老氣橫秋的,現在倒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她邪邪一笑:「機會難得呢!不把握才是笨蛋!」她擁了擁她:「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現在還不遲,等找到了你就知道如何讓自己快樂了!」
「你找到了嗎?」她反問。
小森的目光移到不遠處的男人身上,笑得十分燦爛:「還不十分確定,可是我想我是找到了。」
林氏企業的總裁林奇瞪著桌上那份傳真文件,陰沉沉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助理兼左右手喬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呃……我猜和它上面寫的意思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我那個混帳弟弟被困在沙漠之中回不來,而我那該死的妹妹則在同一個地方被綁架生死不明?」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打悶雷一樣。
喬在心中詛咒吉兒為什麼還沒出現,再拖下去林奇可能會將他大卸八塊!「呃……上面正是這樣說的。」
「然後?」
喬往門口退了一步:「我正是來問你關於『然後』的……」
林奇怒吼一聲,將桌上的煙灰缸扔到牆上,喬側身一閃,正好躲過飛射而來的玻璃碎片:「你們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那個小魔頭到沙漠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