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沈亞
她雙眼望著天花板,忍住立刻將電話掛掉的衝動,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聽他的電話都變成一種苦刑:「沒有,我只是不太想講話。」
「為什麼?我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面了,我一直打電話給你,你也沒回電,好不容易聯絡上,為什麼——」
「那你要說什麼?」
線路那端的鍾司沉默了好久,她有些不忍。她並不想這樣對待他,不想如此僵硬冷漠,可是卻有種無力感。
對一切厭倦的無力感。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沒有,沒什麼好說的,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再打給你的。」
掛上電話,她茫然地瞪著天花板,有種鬆了口氣卻有帶點失落的感覺。
人很奇怪,當對方苦苦糾纏覺得厭倦,但當對方放手,卻又有點失望他沒有堅持到底。
這是人的劣根性,人的矛盾。曾幾何時,她竟也落入凡夫俗子的窠臼而不自知。
鍾司其實是個條件很好的男人,英俊多金,待她也是極溫柔體貼的,她是個幸運兒。
從阿俐口中知道,許多條件比她更好的女子喜歡他、愛慕他,他全是不屑一顧,卻獨獨對她情有獨鍾、百依百順,她為什麼還不好好把握?
有這樣一個男子在身邊呵護寵溺,她該滿足、該投入心血好好經營這一份感情,為什麼她卻總是無法接受他?
是她對愛情的要求太高?
或許誠如阿俐所說的,她真的是該死的太理智了。
「凱波。」古太太推開門走到女兒的床邊坐了下來。
「媽。」
古家是很傳統的家庭,嚴父慈母。古先生是循規蹈矩的公務員,為了家庭勞苦半生,而古太太是賢惠的家庭主婦,除了丈夫兒女,幾乎沒有別的事會使她心煩。
凱波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在家裡一向和母親最親密,幾乎已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又瘦了。」古太太憐惜地拍拍女兒的臉,細細審視:「做事的時候每天都沒睡好、沒吃好,現在休息了,你怎麼還是沒長半點肉?」
「有啊,我每天在家你不是都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給我吃,我都吃了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都快要成大肥豬了。」
古太太微微一笑,面對長得和自己十分神似,卻如此青春嬌麗的女兒,有時心中不免會有些感歎。
歲月催人老啊。
跟著古先生三十年,不求榮華,不求富貴,唯一所想便是好好將幾個孩子養大,現在老大已成家立業,么子還在唸書,而這個女兒向來是與自己最貼心的,想到要將她嫁出去心裡竟是那般的不捨。
「是鍾司打來的電話?」
「嗯。」
古太太拍拍女兒的手,慈愛的:「那個年輕人不錯,雖然是傲了一點,可是對你倒是很誠心,我和你爸爸都滿中意他的,你不要老是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年紀到了就要找個好婆家的。」
「媽。」凱波紅了臉,不依地輕嚷:「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哪有像你說的那樣。」
「你這幾年也認識了不少人了,該是定下來的時候了,我們不是什麼很富有的人家,條件不要太高。」
「沒有啊,可是總要合得來才能談其他的,難道你要我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
「以前那個林振英不錯啊,包何華也不錯,怎麼都沒了下文了?」古太太想了想:「可別又告訴我是阿俐不喜歡。」
「是我和他們合不來,而且他們每次見到阿俐就嚇呆了,我也沒辦法。」她聳聳肩,無所謂地。
古太太輕笑著歎口氣:「阿俐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眼光高得嚇人,講話又不留餘地,滿腦子怪念頭,你也別老是聽她的。」
「媽,阿俐也是為我好啊。」
「對,照她那樣為你好,我看我和你爸爸想抱抱外孫可有得等了。」
凱波輕按著母親:「我留在家裡陪你啊,萬一我嫁掉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多無聊。」
「什麼傻話。媽只要你嫁個好人家就心滿意足了。」她輕輕拍拍女兒的背:「只要你們好好地過日子,我和你爸就很高興了。更何況你又不是嫁了就不回來了,還是可以常常回來陪陪媽啊。」
「那萬一我嫁得不好怎麼辦?」
古太太溫柔地凝視女兒的臉:「天底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笑媽老古板也好,落伍也好,我們女人家就是要守好自己的本分,相夫教子,媽的女兒嫁得再不好也不至於太糟糕,你將來一定是會過好日子的。」
凱波無言地點點頭。
她母親是個十分傳統善良的女人,辛苦了三十年,卻很少聽見她抱怨些什麼,她仍篤信女人只要能夠好好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就會得到幸福。
可是凱波自己知道,她和母親是不同的。她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太多人對她的寵溺,真是把她給寵壞了。
到現在她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傳統的女人,但現在,她卻不敢如此肯定了。
她會是個為了家庭付出一切的女人嗎?
對於事業,她並沒有什麼大野心,卻讓自己的能力受到肯定。
對於愛情,她到現在都還在無知漂浮。
什麼叫愛?
她會在對一切都還只是一片茫然無知的情況下將自己的一生丟入未知嗎?
「喂?」
「請問是房俐華嗎?」
「是,你是誰?」
「童天傑。」
正埋首於電腦中的阿俐抬起頭來,好奇心大起,卻仍假裝無知:「童天傑,誰?」
「邵天琪的朋友。」
「喔,有何貴幹?」
「我想找古凱波,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她的電話?」
線路那端的聲音彬彬有禮,幾乎是不帶半絲感情的,阿俐坐直身子,瞪著電話機:「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和你素昧平生,我為什麼要給你任何人的電話?」
「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是我很希望你能信任我沒有任何惡意——」
「你會相信一個陌生人?」
話筒那端的童天傑沉默半晌,似乎知道她不會輕易交出電話,他的口氣中已有些著急:「我在『美心』餐廳駐唱,我們見過面的,所以——」
「你要凱波的電話做什麼?」
「我想找她。」
阿俐把玩著電話線。
她的確沒有資格扮演上帝,沒有資格左右任何人的生命,但她卻可以是那雙推波助瀾的手。
「給我個好理由,好讓我把電話給你而不會良心不安。」
「我想認識她。」
「然後?」
「那要等到電話撥通之後才知道。」
「你和邵天琪是什麼關係?」
「好朋友。」
阿俐想了一想,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將凱波的電話給他。
能找到她這裡來顯示他十分有誠心,聽他的口吻也像個有誠意的人——
她要成為那雙推波助瀾的手嗎?
「房小姐?」
「讓我想一下吧。」她歎口氣:「畢竟我也不瞭解你啊,給你電話,會不會到時候我成為那個罪魁禍首呢?這是個很難下的決定,或許我該先打個電話給凱波,也許由她自己下決定比較好。」
「如果讓她來下決定的話,也許你連想成為罪魁禍首的機會都沒有。」
「說的也是。」阿俐歎口氣:「好吧——」掛上童天傑的電話,盯著話筒好久,有些迷惑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鄭烈總說她太一意孤行了,老是以自己的主觀意識去衡量許多客觀的現實。她是這樣的嗎?真的不知道,這次,自己到底是對是錯,十分茫然——
為什麼要來?
這有違她自己一貫的原則,顯得不夠矜持,顯得過於容易——
可是她來了,站在餐廳門口的路燈下,和第一次和童天傑見面的同一個地方,天氣陰陰沉沉的,似乎快下雨了。
會下雨嗎?
會和那天一樣有個男人過來替她遮風擋雨嗎?
下午他打了電話過來,十分有禮地邀請她吃晚餐,她猶豫了好久,卻按奈不住心頭的那一絲狂喜,答應了他,而現在她站在門口,再度懷疑自己的神智。
電話號碼必是從阿俐那裡知道的,他沒有多說什麼,彷彿他們早已相識多年似的。
那麼自然,沒有半絲造作,不由得不懷疑,他是否常常打電話給陌生女子邀請晚餐約會。
線路上他的聲音和唱歌的聲音十分神似,仍是具有撼人心扉的巨大磁力,有些不敢相信他會打電話給她,而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會同意他的邀請。
如果阿俐現在正站在這裡,詛咒著自己理智的失職,她必定會樂不可支的。
想想好笑,已是個二十多歲的都會女子了,卻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自主行為,這是一向自詡理智的她嗎?
不過是一頓晚餐,她不必付出什麼,而他更不會因此而得到什麼,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如此小家子氣呢?
就這樣說服自己吧。
她推開餐廳的門,裡面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但不知怎麼的,她卻是忐忑不安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一種新生的感覺陌生得叫她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