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染香群
𨪜𨪜當年東霖被西極與西島夾擊，攻破首都麗京，在那一役裡頭，死去了多少上戰場的男丁。後來靠著羽林衛軍奇襲成功，又借了南苗兵力，三劫糧草，餓死西極無數士兵，又有死士焚燒港口與戰船，逼退西島，從此不敢來犯…
𨪜𨪜然而，國未破，家已亡。
𨪜𨪜失去家人的孤女，沿路啼泣。她親眼看到許多餓死在路邊的女孩，衣不蔽體，卻守禮的將自己的小腿和大腿用布帶纏好，端正的跪死。
𨪜𨪜好人家好教養的女孩兒反而死得最快。能擦乾眼淚活下來的，要不為倡，要不就進織坊。
𨪜𨪜當窗織…織出多少骨肉離散，每一個軋軋聲，都像是對她指責多少戰爭殘酷。
𨪜𨪜而她，卻還是忙於戰爭，同樣的家破人亡。
𨪜𨪜原本該掉淚的，她反而嘴角微微上揚，一個譏諷的笑。
𨪜𨪜「若是宮裡歌姬看到妳這笑容，想不愧死？任是百囀如黃鶯出谷，也不得凰翼將軍一笑，可是一聽這粗鄙鄉音就開顏了。」慢條斯理的聲音，不用轉頭就可以知道他那玩世不恭盡寫在臉上，「我說將軍，好歹您也身兼監國大任，怎好只帶了三五個羽林衛就出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凰翼將軍，監國公主木蘭。」
𨪜𨪜「大膽！竟敢直呼公主名諱！」羽林衛喝斥這個風塵僕僕的軍裝男子，不管他戰功再彪炳，也不當對羽林衛最敬重的將軍無禮。
𨪜𨪜木蘭微抬手，抑止了羽林衛，「好久不見，段將軍，邊關安靖否？」拱了拱手。
𨪜𨪜段莫言笑了笑，即使戰甲在身，仍不減風流文雅，「托福托福。封雪江春來雪融，湍急得很，北鷹忙著放牧，我才能忙裡偷閒，被阿鈺遣來遣去。唉，城裡當大官的都這樣，以為大夥兒沒事幹，只忙著邊境鬥蟋蟀是吧？發個命令我得跑二十天呢！真是沒天良的小親親…」他眼珠一轉，「對了，忠心耿耿的唐侍讀呢？若是他跟著，輕從簡行就罷了…他該不會還在黑風嶺打流寇吧？」
𨪜𨪜「這話不當。」木蘭微微一笑，舒韁緩行，「一來，唐校尉官拜六品，加封監國侍讀，並不真的是本宮侍讀，也未必需要隨侍在側。二來，羽林衛軍皆是忠肝赤膽之士，有他們保護，本宮很放心。」幾個羽林衛已經對他怒目而視。
𨪜𨪜「哦？」段莫言眼珠子轉了轉，「我說將軍大人，公主殿下呀，妳若不把妳那忠心又能幹的侍讀放在眼底，乾脆把他賜給我吧。我一個人守邊關，連個可以委託一下放假偷懶的副將都沒有，我又不是鐵打的，也可憐可憐我，忙得連追小姑娘的時間都沒有…」他輕鬆的策馬慢行，與木蘭並轡，「唉唉，公主啊，我跟妳哀了半天，好歹把唐校尉賜了我吧。」
𨪜𨪜「免談。」細語著只有段莫言聽得見，她眨眨眼，銀鳳盔下的清湛眼睛隱隱有著笑意，「本宮代唐校尉謝謝你的抬愛，段將軍。」木蘭一勒馬韁，「或許你找唐校尉商議，流寇已剿滅，若是腳程快，明天就會回麗京。若是他願去邊關，本宮自然可以考慮。」
𨪜𨪜「他聽我的？」段莫言很無奈，「他聽我的，就不會連路過邊關都懶得跟我喝杯茶！公主，妳好心點，將他賞我吧。我獨木難支廈呀！」
𨪜𨪜「本宮知道你有辦法的。」她話鋒一轉，似笑非笑的，「將軍倒是留意點，別讓御史抓了把柄去。酒呀絲綢呀，走私無妨。兵器馬匹糧食可千萬守緊些。」
𨪜𨪜段莫言心口提了提，遠在京城的公主，居然也知道這些事兒？「公主說些什麼，屬下竟不懂了。」
𨪜𨪜「你不懂，本宮怎麼會懂呢？」她勒住馬，光燦燦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轉，眼神這麼和藹，他卻覺得讓那和藹底下的通澈勒緊了一圈脖子。
𨪜𨪜他守邊多年，個性原本就懶於廝殺，善於謀略，溝通多而交戰少。有時邊境居民私自貿易，他也睜隻眼閉只眼，有時糧食不及北運，他還是會冒險走私牲口餵飽營兵。用得就是赤罕人喜歡的烈酒。
𨪜𨪜望著監國含笑的眼，素知她的性子，段莫言長歎一聲，「馬匹？赤罕人多的是馬匹，要我們的劣馬做什麼？阿鈺倒是讓馬監拘緊些，送來那些瘦巴巴的馬來幹啥？我們邊關的狗倒比馬還大！到底怎麼養馬的？」輕輕鬆鬆連打帶消，不否認也不承認。
𨪜𨪜「這麼說，是沒有的事情。」木蘭點點頭，「本宮也說，段將軍為國為民，自然不會為了私利通敵叛國。本宮倒要好好跟御史說明說明。無字無據，憑幾個馬奴的讒言，就要污了段將軍的清譽，這是絕對不成的。」
𨪜𨪜原來是馬奴？！上回為了那群馬奴偷賣糧秣，把馬餓病了，段莫言打了他們一頓軍板，早知道全打殺算了！在心裡破口大罵，也幸好赤罕人向來口頭約定不立字據，要不然萬年牢有他的位置了！只是現在這個人情欠下來，也跟把頭押在監國手底差不多。唉唉，我怎不小心些？
𨪜𨪜「段將軍珍重。」木蘭欠欠身，「皇太后賜宴，遲了，恐怕又有枝節。」
𨪜𨪜「唉唉，監國公主凰翼大人，」他想到要面對那群大臣就頭痛，多拉個討厭宴席的人墊背也好，「皇太后賜宴您自然也要去的，不如我們並轡徐行，順便一起賞春吟詩，您覺如何？」涎著臉諂媚，這個超大擋箭牌不用怎行？
𨪜𨪜木蘭怎會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好脾氣的笑笑，「段將軍雅興，原本不當辭的。奈何本宮仍有軍情需處理，這就不奉陪了。我已啟稟皇太后，將軍徑去就是。」
𨪜𨪜「喂！公主！唐校尉呢？」猛然想起她沒應允，段莫言在背後大叫，「您也給句話兒呀∼」
𨪜𨪜她策馬而去，只留下滾滾黃塵。
𨪜𨪜「哎唷，我的公主。你又不嫁人家，又不讓人科甲出身，或拿個武狀元，也不讓我帶他立點戰功，男人怎麼好當妳一輩子侍讀，哪裡有出息呀…」他望著馬背上窈窕的背影，不禁歎息。
𨪜𨪜回望南方不遠的巍峨宮闕，和破舊的織坊恰成強烈對比，馬兒不安的踏了踏腳步。
𨪜𨪜「我說，銀花呀，」段莫言生性滑稽佻達，雖為科甲出身的名將，卻連給匹馬取個名字也讓人忍俊不住，「乖乖。我當然知道比起豪華的皇宮，妳倒喜歡這兒一些。我何嘗不是呢？」他歎口氣，「我寧可和妳孤騎面對北鷹的大軍，也強過面對裡頭的魑魅魍魎。難怪公主殿下敢這麼出城去，」他望著越來越近的朱雀門唉聲歎氣，「讓這些鬼怪訓練久了，獨臂屠龍都不算什麼。」
𨪜𨪜＊＊＊
𨪜𨪜去得極遠，木蘭還是聽見了段莫言對劍麟的喟歎。她越騎越快，玄風馬通體沒有半根雜色的烏黑，在官道上狂奔成一道惹眼的黑影。
𨪜𨪜她沒有半句分辯，只是策馬疾行。
𨪜𨪜「將軍！」羽林衛仍照舊習，逕呼她的武名，「前面就是五丈原了。天色已晚…」他想起聽過的傳說，不禁有點毛骨悚然，「傳說…此處乃古今戰場，冤魂作祟得緊，您…」
𨪜𨪜「生者猶不怕，尚懼亡者？」她淡淡的，「本宮走走罷了，不用跟來。」
𨪜𨪜木蘭軍令甚嚴，羽林衛不敢違命，仍打點起精神緊密警戒。
𨪜𨪜極目四望，草茂潤澤，春意正盛。夕照只剩下一點點光輝，明月已經迫不亟待的露出皎潔的臉龐。遠空絢麗，歸鴉嘎嘎的尋找歸宿。
𨪜𨪜歸宿？我幾個王妹，現在歸宿何方？
𨪜𨪜戰事告急之際，她沒有力氣想；宮爭險惡的時候，她不願意想。現在天下初定，為她們擔憂的情緒，像是苦澀的塞了她一嘴，緩緩的在喉腔流動。
𨪜𨪜她們現在如何？我是對是錯？若在地宮賜死她們，她們會不會少受很多罪？有時戰事緊急，人疲馬困，雙手疲累得幾乎抬不起來，她躺在冷硬的地鋪想，或許我該自殺殉國。我若自殺，少吃多少苦頭！也不會因為羽林衛兵變，背了個不忠不孝之名，累父皇身死，皇儲失蹤。
𨪜𨪜翻身看看拄著劍打盹的小兵…那年紀，看起來和妲己無艷一般大…
𨪜𨪜她不願死，不能死。死太簡單了，牙一咬，心一橫，如繁花落地。就因為簡單，所以要慎重選擇死去的方法。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懼？
𨪜𨪜但，我乃軍職。馬革裹屍乃命定。嬌養在皇宮裡的王妹們…妳們呢？恨不恨我？還活著不？
𨪜𨪜夜風颯颯，撩起她的披風，露出斑駁刀傷劍痕的盔甲。她凝望著冷漠的月，在心裡默默祈願。
𨪜𨪜「風大呢，」熟悉得宛如出生前就相識的聲音，溫暖而有力，「不管願不願意，段將軍靖邊有功，皇太后賜宴。還是去坐坐，總不好落內侍太師和御史的口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