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染香群
只是命運之紡輪轉動的時候,並不按照人類的自以為進行。命運女神隨著高興紡織著每個人的相遇,用利剪隨意的斷裂成別離。
他們在漆黑的夜裡相擁,卻在光輝燦爛的中午重逢。
在公司的週年宴會上,隔著人群,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在陽光下,這個孩子的肌膚晶瑩的反光,充滿了年輕的活力。他穿著輕鬆的T恤,笑出一臉稚氣。若不是見到她時臉色暗了一暗,她不敢肯定。
不會拆穿你的,不要擔心。
突然覺得這種應酬的開幕酒會非常無趣。
躲開人,用香煙的煙霧隔開所有,空蕩蕩的樓梯間,就像她空蕩蕩的心。拿出雪白的煙,火光一閃,那孩子在煙霧憐g離。
「為什麼逃?」他質問,「我表現得很差嗎?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了?你居然把房間的錢都付清了…你在侮辱我嗎?」
不答腔,她吐出一口雪白的煙。
「抽太多了。」他的聲音反過來柔軟。
她微笑,將煙按熄,那孩子卻將她壓在牆上,兇猛的吻了失去香煙保護的嘴唇。纖長的手指在她身上遊走,迷醉之餘,染香還是推開了他。
「不行。」她整理整理頭髮,「你今天扮演的角色,不正是帝釋天嗎?含著金湯匙的貴族?乖乖的,不要讓你的父母親尷尬,好嗎?」輕輕擦去他唇上的胭脂。
他專注的凝視著,「我知道你是誰了…再也不讓你逃脫。」
「我是誰?我不就是阿普沙拉斯嗎?」染香拍拍他的臉頰,「再見,年輕的帝釋天。」走入熱鬧繁華的宴會,帝釋天的叔父…不,那孩子的叔父眼光炯炯的看著她。「祥介喜歡開玩笑,並沒有什麼惡意。他也只是個小孩。」
他看到了。而這位文質彬彬的叔父,看著自己的眼光卻像是看個污穢的妓女。
怎麼也沒想到生活圈子這樣的狹窄,來來去去都是這個公司的人。這下事情可大了,這位帝釋天…大約是董事長的嫡孫吧。
「我瞭解,鍾先生。只是一個激烈的玩笑而已。」她彎彎嘴角,卻冷冽的沒有笑意。她提早離開這個繁華的宴會,隔著很遠,還能聽到細細的喧嘩。
蟬聲細細,艷麗的夏日已西傾。四周的鳳蝶貪戀著傍晚的爽快,翩翩在馬櫻丹上面,這甜甜的香氣,讓她想起罌粟的甜香。眷戀著這種類似罌粟的香氣,鳳蝶癲狂著,卻也只能癲狂著。
就像是游女一般。天堂從來不為她們開啟,她們只是貪慕天界容光的裝飾品,那些阿普沙拉斯們。
註:根據印度神話,阿普沙拉斯屬於低階層的天女,地位和游女(妓女)相當。所以她們只能嫁給半人半獸的樂師,卻無法成為諸神之妻。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三
三十歲生日來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站在窗前抽著煙。
向著街道,這個大樓的抽煙區,總是蒙著煙霧,就像是污穢的台北天空。她將煙按熄在雪白的細沙礫,生日快樂,她對著自己說。
回首前塵,宛如夢一場。她有些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說不定她翻個身發現年輕的自己還躺在乾淨的床鋪上,母親其實還在,一面開著窗,一面輕喊著,「小豬妹,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她會發出唔唔的賴床聲,「媽媽媽媽,我做了個好長的夢…」
好長的惡夢,都醒不過來。她將臉埋在掌心,居然沒有淚。
我失去了哭泣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
疲憊的抹了抹臉,她端坐到計算機前面,開始工作。專心是有好處的,只要用心在現在作的每一件事情上面,她就會忘記外面的一切,很快的,天空會暗下來,該死的一天又會過去。
直到十點半她才不甘心的停手。守衛來敲過兩次門了,她不下班,他們也不能安心休息。
讓我忙碌。讓我不要再追悼失去的一切。我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生日快樂。」祥介拿出一大把雪白的荷花,生氣洋溢的出現在她面前。
「你怎麼…」她愕然。
安然的笑著,乾淨的面容映照著飛逝如柳絮的月光,「你不知道麼?
我是帝釋天。」輕輕將她頰邊的頭髮撩起來。
她閉上眼睛,輕擁住這個孩子,雪荷在他們之間流蕩著香氣。她以為已經枯竭的眼睛,卻有著灼熱的液體泉湧。
「讓我忘記一切。拜託你…所有的…」忘情的擁吻,雪荷花瓣漂蕩,粉碎間更顯香芬,在她的車子裡忘情著擁吻愛撫,像是這樣激烈的愛憐可以將這世界的一切排拒出去。
「抱緊我。」她閉緊眼睛,設法緊鎖住淚水,「讓我窒息。幫我把痛苦的一切都忘記。再緊一點,抱緊一點。」這樣才能夠不流淚。
半褪衣裳的祥介卻停下動作,無邪的眼睛專注的看著她,大拇指輕憐的撫著她柔軟的臉頰。輕輕啄吻著她的臉,像是怕弄碎了她。
「我在這裡。」
她委屈的哭了起來,像是母親懷裡曾經的小女孩。不管歲月過去多久,她的心一直惶恐的遺失在母親過世的那一天,她的生日真的就成了母親的受難日。
「母親是突然過世的。」她的聲音朦朧,烏黑的頭髮散在床單,雪白的裸身在他的臂彎。祥介沒有出聲,纖長的手指溫柔的梳過她柔軟的頭髮。
「我還在學校上課,教務主任突然神情奇怪的叫我把書包收拾好跟父親走。到了醫院,只看到母親覆著白布,僵直的躺著。」這麼多年了,她以為已經遺忘埋葬,卻沒想到有個角落,一直停留在國三,哭泣著不曾跟著歲月長大。
失去母親--子宮外孕內失血過度死去的--她和父親相依為命。為了恐懼失去父親,有時她會偷溜進父親的房間,探探父親的鼻息,恐懼父親會一去不回。
父親的確是一去不回--不到半年,父親扭捏的想把她送到國外唸書。
「為什麼?」天真的她大惑不解,好不容易考上了商專,從喪母的傷痛中站起來,要感謝同學老師的溫柔照顧。
父親勸著勸著,突然發起怒來,怒氣沖沖的摔上門。
她的心又揪緊了。母親過世時的恐懼無依,又抓緊了她的咽喉,讓她呼吸都困難。
等懷著身孕的後母,侷促不安的站在她面前,她發現,是的,父親的確一去不回了。
只比她大兩歲的後母,害怕的抓著父親的手,那原本是她和母親的位置。
拒絕了出國,她搬進學校的宿舍。在淚水中度過了專一的生活。從那天起,她就不曾回家過。
「家破人亡,你懂嗎?」她笑了起來,那些年把眼淚耗盡了,就像是說別人的事情一般的淡漠,「你大約不懂。尊貴的帝釋天,是不懂我們這些的。」
「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溫柔得有鴉片的餘溫,「陽光越燦爛,陰影越深重。說不定你知道了以後,覺得我污穢不堪聞問。」
她定定的看著祥介完美的五官,手指輕滑過優雅的線條,「你是同性戀?不對…你是雙性戀?」她想起祥介叔父異樣緊張的關心,「你和叔父也有一腿?」仰頭想了一下,「不會的,這不要緊,我一樣喜歡你…」
大約也跟著楞了一下,等聽懂了她的話,祥介大叫一聲,一反少年老成的早熟,「你這個女人∼腦子裡裝什麼豆腐渣呀∼」他把染香壓在身下,不停的呵她的癢。
染香懼癢,大叫大笑,氣都喘不過來,兩條雪白的腿拚命的蹬,「不要鬧了!祥介!呵呵呵呵…你再鬧,我就惱了!」
看著她頰染紅霞,憂鬱讓嬉鬧沖淡得沒有影子,兩個人額頭相抵,祥介閉上眼睛,感受這難得的靜謐。
「我找到妳了。找了好久好久。阿普沙拉斯…」他唇間噙著美麗的微笑,「讓我愛你。」
染香頰上紅霞更盛,頭往後一仰,承受著少年的激情,「你已經在愛我了。」
「不是這樣子而已…」他吻著染香的頸子,虔誠的,「把你的心給我,」他在染香的胸口輕劃,「我也把我的心,給你。」
他用指甲在自己胸口劃出幾乎滲血的紅印子,像是這樣就可以交換彼此的心臟。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在情慾激昂中,反而感到聖潔的虔誠。
「好。我願意。」微閉的眼睫上,閃著點點的淚光,不曾流下。
這一刻的誓言,就像純粹的黃金一般美麗。
可惜只有那一刻。
天一亮,回到現實中,儘管明白黃金般的誓言多麼令人留戀,她還是只能望著嘩啦啦的大雨發怔。
霧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有迷濛的水氣和雨聲悲切。像是在惆悵的舊夢中,醒來記得一點片段,和頰上冰冷的幾滴淚。
是的,染香很清醒。或許沉醉的人比較幸福。
這種清醒疼痛多了。
表面上,她很快樂。祥介總是來接她吃飯,他們會歡欣的尋找小巷弄裡藏著的小館子、咖啡廳,安靜的吃著晚餐。這個早熟的孩子,帶著稚氣,跟她聊學校,聊新聞,聊他極愛的game,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新娘,夜夜說個有趣的神話故事給她,不管將來。她也會笑著聽,把他當大人,跟他說公司的事情,說自己的童年,說自己失敗的婚姻和失敗的愛情,她是這樣坦白認真,就像是跟神父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