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染香群
就是不談將來。
我們不談。不談就可以假裝不存在。她可以笑著讓祥介教她玩仙劍奇俠傳,深夜裡,孤獨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驅使主角們誅殺怪物。一直到破關,她最想殺掉的怪物,卻不在裡面。她哭了。
她想殺掉「將來」。
將來是頭兇猛陰險的怪物,躲在暗處裡伺機而動。等你不提防的時候,就撲上來啃噬你以為掌握到的幸福,血肉模糊的。
「將來」,一定會來。她一直在等著。屏息等著一些事情的發生和結束。
就算這樣努力的告訴自己,當祥介的叔父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她的四肢,還是冰冷了一下。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四
和她握了一下手。那是堅定有力,卻纖長的手。發現自己並沒有滲出冷汗,她短短的笑了。
鍾先生藉著公務攀談了幾句,「想去大陸發展嗎?我聽說前陣子你跟經理討論過。」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抬頭,呵,刺配邊疆麼?
「那邊已經有人了。」她淡淡的。
他微微一笑,這微笑,讓她發現祥介和他叔父驚人的相似。只是那種純淨的氣質褪盡,取代的是成熟和滄桑。那一點難言的憂鬱,讓他成了幾個子公司女同事欣羨愛慕的對象。
但對她來說,這個男人只是祥介的叔父。
非常關心他的叔父。
「那不成問題。」他也淡淡的回答,「他們在北京,公司有意在上海成立一家分公司,需要有個人過去組織財務團隊。」他扶了扶眼鏡,微笑不曾離開他的臉,「最重要的是你的意願。」
我的意願?我希望衝進大雨中,讓迷霧似的大雨,洗刷我至融蝕那刻。神遊了幾秒鐘,她露出迷惘的神情,很快的寧定下來。
「我可以考慮?」她也微笑,或說,熟練的掛上微笑的面具。
「當然。」他禮貌的離去,從頭到尾不曾提過祥介的名字。
她想拿起尖叫不已的電話,發現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是鉛塊。機械似的講完公事,電話那頭的人,聽不出她已淚流滿面。
用雙臂抱緊自己,從來也只能是自己而已。
第二天,財務部經理堆著一臉假笑,跟她談調職到上海的事情。
連一點猶豫的空間都沒有,要不然,她得榮升到「總務部」當經理。
她笑。總務部經理呢!剛好手下管著兩個職員,真正可以清閒到退休,一輩子也不用想翻身了。為了愛情這樣犧牲?不,她不敢。
沒有抗辯爭吵,她回家整理行李。上海?這個季節,會不會冷?她整理來整理去,對著床上地上亂七八糟的衣服鞋襪,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哭了。
對於感情,她一向處理的這麼糟糕。連自己的生活也一蹋糊塗。如果真的愛他,不應該抗爭到底,甚至辭職抗議嗎?
或許自己下意識裡還覺得非常慶幸,慶幸能夠因為這種不可抗力而分離吧?
將衣服整理回衣櫥裡頭,什麼也沒帶。只提著一個小小的包包。決定不退租,就這樣保持原狀。公司不是給了她非常豐厚的補償嗎?夠養這一個小小的棲身之地。
走吧。還有什麼捨不下的?連祥介都可以捨了…懦弱的放棄了他…開門看見鍾先生,她沒有什麼意外。總要將狐狸精押到遠方流放加上封印,這才能安心吧。
「不,我從沒把你當狐狸精過,」他搖頭,「祥介提起你時,眼睛都會發出星光,叫你『阿普沙拉斯』。」凝視著她的眼睛,「你的確像是天界的蝴蝶。只是你們在不適合的時間相遇了。若是祥介長大起來…」
「若是祥介像你一樣,我想我也不再希罕。」她的臉孔蒼白,脂粉未施的臉有著頹廢的美麗,「像你這般聰明的青年才俊,全台北市可以用十輪卡車載上好幾台。」
這瞬間,他望著染香鴆美的面容,突然想擁她入懷,呵護她。才伸出手,染香就退後一步,「下放了游女,還要收納成後宮,這樣才能真的保護帝釋天嗎?我沒這麼欠男人。」
「別碰她。那是我的女人。」祥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少年拿著安全帽,穿著潔淨的白T恤牛仔褲,乾淨的氣質宛如天使。
「別以為你給了我生命,就可以主宰我的『將來』。」
鍾先生的臉蒼白的跟紙一樣,「祥介,你聽誰胡說的?沒那回事…」
他擺擺手,不耐煩的,「回去吧,叔父。一切都依你所願。讓我跟染香說幾句話。」他仍想說什麼,伸出的手,顫抖片刻,又頹然放下。
望著叔父遠去的背影,祥介背著染香,「可笑吧?我名義的父親早逝,我卻是個生父仍在世間的遺腹子。」
染香從背後抱住他,眼淚滲進他潔白的T恤,留下水漬。
「等你知道真相,說不定會唾棄我…你唾棄我嗎?染香?」祥介也哭了。
她搖頭,和祥介相擁而泣。他像是要將所有的熱情都壓進染香的身體裡,粗魯的吻她愛她,兩個人的汗和淚交融在一起。
「生我的孩子吧,染香,」祥介哭著,「生我的孩子,就沒人敢趕你走了。」
她搖頭,繼續搖頭,「祥介…孩子是無辜的…你也是無辜的…」
到底,到底是誰錯了呢?那一個頹墮的夜裡,你不該叫住我。你不該給我這樣的名字。
從來沒有蝴蝶能夠活過冬季。即使是天界的蝴蝶,也只能冷冷的墮進冰冷的天河裡,剩下鮮艷的屍身,緩緩的順著水流。
緩緩的。就像是順著天空的眼淚在流。終於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
堅持不喜歡送別的氣氛,祥介不理她,翹了課,硬在機場牽住她的手。
從來不在公共場合讓他牽自己的手。或許是畏懼,或許是自卑,也或許是許多不明瞭的或許,她總是和他離著一個手臂的距離,不讓人有側目標機會。
現在?現在她後悔了。
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的眼光,要這樣壓抑?人生有多長,相聚能有多久?為什麼要甩開他的手,讓自己的掌心常駐著虛無?
握緊他溫軟的手,不管在哪裡。
「你知道薛岳嗎?」祥介摩挲著她的手。女人家的手,卻跟他一樣大而有力。這是雙辛苦的手,所有荊棘,都無人擋風遮雨。
為什麼我才十七歲?為什麼我沒有能力讓染香在我羽翼之下保護著?
我只能看著這只美麗的天界蝴蝶顛沛流離的在逆風飛翔,看著她的銀翅軟翼日益殘破,衰老,我卻只能在歲月這頭焦急著,焦急著。
「那個死掉很久的傢伙,只有我們這種老人家才知道呢,你又知道?」她露出溫柔悲感的笑容,輕輕的將他飄在眼前的髮絲掠上去。
「我記得他,甚至還是民歌迷呢。我沒告訴你嗎?」還有這麼多事情,希望和她一起。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都還來不及告訴她。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卻什麼都不能,「我唱給你聽好了…」
「不要。」她按住祥介的嘴唇,「不要。真的。我知道你要唱什麼。」她皺著眉頭,深深吸一口氣,「我哭起來很醜,希望在你心裡…我永遠是,永遠是你的阿普沙拉斯,不要忘記。就算你又有了其它的天界蝴蝶…」
「不會有的。」
會有的。年輕的孩子,這只是你記憶淡薄的一抹艷麗,歲月會沖淡所有的顏色和記憶。你將不復記憶。
這深灰的天空,既不下雨,也沒有放晴的希望。臨到分手,掌中的空虛,更將最後的溫暖奪去。
她回頭粲然一笑,輕輕在他柔軟的唇上一吻,開始未知的旅程。
緊緊的握住手,緊緊的。她沒有回頭。握緊手,他的體溫就會殘留在掌心,她才不會因為失溫而暈眩。
起飛了。衝進雲層,小小的窗切割了細細的雨珠,似淚珠。
我沒有哭。她告訴自己。頰上的確是乾的,心頭卻蜿蜒著水滴。像是落在玉盤上的艷紅珍珠,一滴一滴都是心頭的血。
是的,我沒有哭。
第三章
第三話香染上海
之一
睜開眼,頰上的淚已干,她已經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
看著霓虹閃爍,突然有種未曾離開台北的錯覺。直到充滿吳儂軟語的普通話問著她,望著爽利笑容的女司機,她才感覺到自己在上海。
「我是公司的司機小姐,您叫我小陸就行了。」
錯愕了一下,還是把行李交給了嬌小的司機小姐。
上了車,嬌小甜美的小陸還是讓她嚇得魂飛魄散,一路超車按喇叭,狠得額頭都皺出猙獰。
「我們趕時間嗎?」她後悔應該坐前座,起碼有安全帶。這一路的驚險把她的愁緒嚇得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
「不趕時間,你不知道這些土匪,我們不搶的話,可就過不了收費站了。」
等搶過了收費站,染香的臉也白得像是紙一樣。
上海,唉。落地就不同凡響。
「到了,綠園。」小陸將她的行李瀟灑的扛在肩頭,「唷,這麼輕,沈小姐,你沒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