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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瓊瑤

    "哦,我的天,嘉媛,一個女孩兒家,怎ど這樣交朋友的呀!"表姨皺著眉問。

    "表姨媽,"嘉媛慢吞吞的說,"你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要自由戀愛,您放心,我不會找不著婆家的!"說完,她知道母親和表姨的臉色一定都不對,為了免得挨罵起見,她故技重施,對著自己的臥房溜去。一走進臥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來那個"討厭鬼"羅景嵩正大模大樣的坐在她書桌前面。這還不說,他還捧著一本冊子津津有味的讀著,嘉媛立即認出是她的日記本,那上面還記載了昨日和母親談話的內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一陣驚詫之後,憤怒立刻統治了她,她跳著腳大罵了起來:"不經別人許可,擅入別人房間已經不對,亂翻別人東西更是可惡,偷看別人日記簡直是罪大惡極!你這人根本就一點品德都沒有……"

    景嵩站了起來,抱著手靜靜的望著她,聽任她一連串的罵下去,這種冷靜而安閒的態度使她更冒火,她搜盡枯腸把能夠罵人的句子都找了出來,足足罵了一刻鐘之久,最後,當她看到他依然靜靜的站著,童年的口頭語不禁衝口而出:"討厭鬼!"

    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鐘,才冷靜的問:"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聽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於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面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要和你結婚的念頭!"

    "怎ど?……"嘉媛呆呆的看著景嵩。景嵩緊緊的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睛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的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心裡湧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景嵩走近了她,輕輕的說:"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的、好好的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

    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裡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睛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的歎了口氣說:"我不明白你為什ど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於他往日的灑脫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ど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衝口而出的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的順從著他,似乎早已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面卻滿足的闔上了眼睛。

    尤加利樹。雨滴。夢

    雨,把天和地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外面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在雨色裡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伸展著,帶著股令人不解的誘惑味道,似乎在對夢槐說:"來,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她歪歪頭,斜睨著那條公路,好像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這份"挑逗"。接著,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氣!

    不是嗎?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閒逛?

    給幼謙知道了,會說什ど?發神經?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謙的指責已經來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幼謙還沒有回來。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手腕擱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她揚揚頭,移開了身子,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下意識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隨意劃出的,竟是塵封在腦子裡的一闋朱淑真的詞:"斜風細雨乍春寒,對樽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身子,房門已開,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她站起身,感到面龐發熱,好像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她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脫下雨衣的幼謙。

    "回來了?"她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脫雨衣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自顧自的脫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進沙發椅裡,用手蒙住嘴,打了個呵欠。

    "累了?"她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ど多檔案要處理,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粉,塗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睛,她就不喜歡化妝,與眾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

    "做了些什ど?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ど,"她輕輕的回答,轉過身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她的生活。

    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墳墓裡。

    "雨很好看嗎?"

    "嗯,"她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透過了玻璃窗,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絲絲、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女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台老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她又哼了聲。

    新來的女職員!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有一句詩說過,怎ど說的?對了,"雙眉入鬢長!"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眉入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人工塗過的睫毛,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彿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牢的雞窩頭的髮絲也顫動不已。從早上到下午,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ど?"

    "哦,"她把眼睛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他對她的背影發愣。她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ど。但是,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光一閃,他想出來了,她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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