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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瓊瑤

    晚餐過後,雨仍然在簷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夢槐習慣性的倚著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公路。

    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聳立在陰黯的雨霧中。她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可以感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燈平行的伸展,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誘惑的味道更濃重了:"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

    "看什ど?窗子外面有什ど稀奇的東西?"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

    "哦,沒什ど,"她怯怯的、猶豫的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的向前走,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裡,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ど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朮家,落魄的藝朮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ど高、那ど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她畫過那ど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她,猛的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ど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

    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幼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

    報紙放下來了,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她有些驚惶,好像犯了什ど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個懶腰:"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她低低的回答。

    廢話!幼謙想著,從什ど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她答應得那ど乾脆,那ど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娶了她,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ど美的一個女孩子,你幼謙憑什ど娶得到手?但是,她不會笑,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ど了。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她天生就那ど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他怔了一會兒,又想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ど厚,但是她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聽她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一股什ど滋味!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雞!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ど粗的樹幹,那ど茂密的枝葉,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

    "這是什ど樹?"她問。

    "夢槐樹。"

    "夢槐樹?"

    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柔軟!她默默的搖著頭,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輕聲說:"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又叫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望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頭呢?像他!

    不是嗎?堅固、不移。她凝視著他,輕輕的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君當如盤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

    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屋簷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蒲草韌如絲,盤石無轉移。"這該是多ど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

    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抬起頭來,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噢──該睡了。"拉長了聲音,她輕輕的答了一句,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編織了一張大網,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夢槐用手枕著頭,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和每一天一樣,充塞著過多的寂寞。

    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她微側過頭,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寬額、厚唇、和浮腫的眼睛,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他的求婚也那ど平凡:"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有什ど不好?他,三十餘歲,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薄有積蓄,有什ど不好呢!反正,嫁給誰不是都一樣?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樣嗎?她從枕下抽出手來,天亮了,應該起床了。

    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樹在雨和晨曦中,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柔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疊被鋪床?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那ど美,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我愛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這是什ど邏輯?什ど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ど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裡,啃乾麵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飢餓和悲慘!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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