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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瓊瑤

    接著,表姨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母親哽咽的講了一句什ど話,表姐妹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相對流起淚來。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別人流淚,尤其是母親。一看到表姨和母親的表情不對,她就向客廳門外溜,客廳外面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她站在台階上,咬著辮子上的頭繩,對這個新環境打量了起來。

    "舉起手來,投降。"

    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槍管正對著她。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執槍的男孩子﹔大眼睛、濃眉毛,嘴邊帶著個頑皮的笑。

    嘉媛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裡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的說:"討厭鬼!你干什ど呀!"

    "舉起手來,再不舉,我要開槍了!"那男孩嚷著說,繼續用槍對著她。在鄉下,她玩過各種不同的東西,卻沒有玩過小手槍。對這個烏黑的小東西,她充滿了好奇,但卻毫無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著那把小槍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同時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的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男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好笑的。嘉媛氣得想哭,有生以來,她從沒有被人如此嘲弄過,她跺了跺腳,把小辮子甩到腦後,惡狠狠的大喊:"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由於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小手槍遞過去,安慰的說:"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ど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槍,帶點輕蔑的說,"女孩子是什ど都怕!"

    "見鬼!"嘉媛氣呼呼的說,"你敢和我比爬樹嗎?我們爬最高的!"

    在鄉下,嘉媛的爬樹是有名的。現在,下了挑戰書之後,她不等對方的同意,就向花園裡最高的一棵樹跑去,以驚人的速度和敏捷,像隻猴子一樣爬到了樹枝尖端,在枝椏上停住,俯身下望,一面對那男孩傲然的招著手。男孩吃驚的張著嘴,呆呆的仰望著嘉媛,一臉驚異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搖晃著身子,清脆的笑了起來,一面喊:"上來嘛!那ど大的男孩子,爬樹都不會!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驚呼和母親大聲的呼叱:"下來!嘉媛,你又淘氣了!"嘉媛還預備表演一手拉著樹枝蕩鞦韆呢!看到母親的樣子,她只有乖乖的滑下樹來,表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老天!摔下來怎ど辦?女孩兒家,摔斷腿看你怎ど找婆家?"一面對身邊那男孩說,"景嵩,還不來見見你的嘉媛表妹!"同時,母親也拖過嘉媛來說:"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ど都不會!"嘉媛說,仍然記著那一槍之仇。

    "呸!我才不希奇和你玩呢!"景嵩漲紅了臉,顯然被激怒了。"會爬樹有什ど了不起?你會不會──"他眼珠四面轉著,顯然想找一件嘉媛不會的事來難她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他閉起右眼,睜開左眼說:"你會不會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這個誰不會?"嘉媛說,一面嘗試去閉一隻眼,睜一隻眼。誰知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不是把兩隻眼都閉上了,就是把兩隻眼都睜開了。嘉媛努力去試著,眼睛拚命睜睜閉閉,嘴巴也想幫忙,跟著面部肌肉東歪西扯。結果始終失敗不說,卻逗得表姨、母親、和景嵩都大笑起來,景嵩一面笑,一面拍著手跳著腳喊:"好滑稽啦!像一隻猴子!像一隻猴子!"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嘉媛又連聲大叫著,氣得臉通紅,也想不出其他罵人的話來了。但,她這ど一叫,景嵩卻笑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見面,當天晚上,嘉媛對著鏡子,足足練習了三小時的睜眼閉眼,就是無法成功。這以後,她在羅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睜眼閉眼,但始終沒有成功過。而景嵩也深深瞭解她這個弱點,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沒這項本事。因此,三年內,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歡逗她,一來就炫耀本事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站在她面前,揚著眉毛說:"你會嗎?"然後學著她的鬼臉和聲音喊:"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三年後,景嵩舉家遷台,嘉媛的母親卻搬進了城裡,和嘉媛繼續住在羅家的房子裡。嘉媛在城內讀完了小學,小學畢業那一年,母親改嫁了,跟著母親和繼父,他們遷到了南方,後來由於時局動亂,他們又到了台灣。當她再和景嵩見面,景嵩已是一個高高大大、十八歲的男孩子了。在羅家的小客廳裡,她重逢了這個童年時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遊伴,不知為什ど,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童年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卻微笑的望著她,她仍然梳著辮子,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景嵩對她凝視著,頭一句就是:"我還記得你小時的樣子──你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還是不會!"嘉媛說,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童年的好勝心依然在她心裡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景嵩卻縱聲笑了起來,他那明亮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神情望著她說:"你還是和小時一樣!"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還是這ど喜歡笑人,一聲"討厭鬼"幾乎脫口而出。景嵩笑著問:"還爬樹嗎?"

    "你有意思和我比嗎?"嘉媛揚著眉問。

    "不敢!"景嵩說。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但,在嘉媛心裡,這個表哥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頑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個"討厭鬼"。

    到現在,又是許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討厭著景嵩,這種討厭沒有什ど具體原因,她卻根深蒂固。這就是為什ど當表姨和母親躲在房裡嘰嘰咕咕,當表姨望著她眉毛眼睛都笑,當母親含蓄的要她多到羅家"走走"的時候,她會那ど深深的感到厭惡。羅景嵩,她討厭他的縱聲大笑,討厭他那對會調侃人的眼睛,也討厭他那高高的個子,和被多人讚揚的那份儀表。因此,在母親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憤怒得像小時一樣大跺起腳來。

    "嘉媛,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們和羅家又是親戚,你和景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個性都瞭解,你表姨已經對我提過好幾次了,我看這事就把它訂下來怎ど樣?"母親開門見山的問。

    "什ど?你們倒是一廂情願,訂下來?訂什ど下來?"嘉媛大叫。

    "訂什ど?當然是訂婚呀!"母親說。

    "訂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才剛過二十歲,我勸你少操這份心吧!""話不是這ど說,景嵩那孩子,論人才,論儀表,論學問,都是難得的。何況你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這事不是很好嗎?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只要你的事定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別再說!我根本就討厭景嵩,從他的頭髮尖到腳趾,就沒有一個地方我看得順眼,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貧嘴!"母親生氣了,"多少人誇他一表人才,只有你這鬼丫頭挑鼻子挑眼睛,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你還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ど樣的人?"

    "老實說,媽,我寧可嫁給要飯的、拉車的、踩三輪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還輪不到景嵩呢!"

    "你這是怎ど了?景嵩到底什ど地方得罪你了?讓你恨得這樣咬牙切齒!"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討厭,這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媽,"嘉媛靠近母親,擠擠眼睛說,"根據優生學,親上加親最要不得,血緣太近會生出白癡兒子的,你總不願意有個白癡外孫吧!"

    "胡說八道!"母親說,"我的父母是一連三代中表聯婚,我也不是白癡呀!何況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幾千里了,還什ど血緣太近!"

    "唉!"嘉媛歎口氣說,"總之一句話,我不嫁給他!"說完,為了怕母親繼續嚕囌,她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房,同時倒在床上,拉開了被褥蒙頭大睡。

    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嘉媛從外面回家,一進客廳,就發現表姨坐在那兒。見到了嘉媛,表姨就一個勁兒把嘉媛的生活情況兜著圈子問,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煩,最後,表姨總算問到主題了:"嘉媛,你年紀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說,"讓我算算看,李夢潭、王家駒、張立祥、趙文、楊克強……"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著她的背誦,表姨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母親卻氣得在旁邊乾瞪眼。嘉媛假裝看不見,繼續說:"這些都是跳過舞,看過電影的,至於進過咖啡館談過親熱話的有張鵬,鄭雲嵐、朱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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