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瓊瑤
她走了進去,聽到他把門關上了。回過頭來,她望著他,他並不看她,卻逕自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酒,她看看那酒瓶和酒杯,知道這決不是他今晚的第一杯,可能是第五杯,第十杯,甚至第二十杯!「你又在酗酒了。」她輕歎的說。
他不理她,啜了一口酒,他端著酒杯走到沙發邊來,坐進了沙發裡,他搖動酒杯,凝視著杯子裡那淺褐色的液體,冷冷的說了句:「玩得開心嗎?」她在他對面坐下來。「我並不是安心要失約……」她輕聲的、無力的開了口。「是因為……因為一件意外……」
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頓,酒從杯口溢了出來,流在桌子上,他抬眼看她,眼神凌厲而惱怒。
「不要解釋!」他大聲說:「我知道我今天的地位,我清楚得很!你寂寞的時候,拿我來填補你的空虛,你歡樂的時候,把我冷凍在冰箱裡!我是你許許多多男朋友中的一個,最不重要的一個!在你心深處,你輕視我,你看不起我,你把我當玩具,當消遣品……」她張大了眼睛驚愕的瞪視著他,一眨也不眨的瞪視著他。心裡那根始終在抽動的細線,就一點一點的抽緊,抽得她的心臟痙攣了起來,抽得她渾身每根纖維都緊張而痛楚。她吶吶的,口齒不清的說:「不,不,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不像你所想的,我決不會,也不可能把你當玩具……」
「不要解釋,我不聽解釋!」他怒吼著,一口乾了杯中的酒。「你知道嗎?今天工廠裡在加班,五百個工人在趕工!有個高周波爐出了毛病,我帶著好幾個工程師搶修那爐子,因為惦記著你,因為要趕到六點鐘以前回來,我差點觸電被電死!到了五點鐘,爐子沒修好,業務處說,如果這批貨不能如期趕出來,要罰一百萬美金!我告訴他們說,分期付款扣我的薪水吧,我六點鐘有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於是,丟下高周波爐,丟下工廠,丟下五百個趕工的工人……我飛車回家,一路超速,開到時速八十哩,我到了家,五點五十八分正!楚楚告訴我,阿姨走啦,早就走了!我叫阿香去問翠蓮,說是:我們二小姐和掃帚星出去玩了,不到深更半夜,不會回來!」他喘了口氣,盯著她。「玩得愉快嗎?很愉快嗎?心裡一點牽掛都沒有嗎?為什麼還要來按我的門鈴?你玩得不盡興嗎?需要我再來填補你剩餘的時間嗎?」
她凝視他,一時間,心裡像打翻了一鍋沸油,燒灼、疼痛,而又滿心都熱烘烘的。她竟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該做什麼。他站起身子,衝到酒櫃邊,他把整瓶酒拿了過來。她立即用手按住杯口,瞪著他,拚命的搖頭。
「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經喝得太多了!」
「關你什麼事?」「怎麼不關我的事?」她眼裡蒙上了一層淚霧,視線完全變得模糊一片。「你喝酒,只為了和我嘔氣,你用糟蹋自己來跟我嘔氣,你妄下斷語,自以為聰明,你甚至不問我,為什麼不等你?為什麼要出去?」
「我何必問?」他挑起了眉毛。「我被人冷落到這種地步,難道還不夠?還要多問幾句來自討沒趣嗎?」他用力從她手底去搶那杯子。「給我!」「不!」她固執的,用力抓住了杯口。「聽我解釋,你一定要聽我……」「我不聽!」他漲紅了臉,怒聲大叫,酒氣在他胸中翻湧。「我以前等過一個女孩子……」
「從她十五歲等起,等她長大……」靈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聲音發顫,喉頭發哽,胸中發痛,她重重的呼吸,胸腔不穩定的起伏著。「一等就等了好多年,而今晚,你沒有耐心去等幾小時?」「哦?」他的眉毛挑得更高,怒火燃燒在他眼睛裡。「你是有意的?有意讓我等?有意折磨我?你以為你和她一樣……」「我當然不如她!」她叫了起來。「我用那一點去和她比,既不像花蕊夫人,更沒有冰肌玉骨!既不會彈吉他,也不會寫什麼大傻瓜的歌……」「你……」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你……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愛桐雜記!」她衝口而出。「既然天下只有一個欣桐,既然愛她愛得刻骨銘心,何必又三心兩意,再去找補上一個劉靈珊?你就該殉情殉到底了,你就該把你所有的感情,整個陪葬給她……」「靈珊!」他白著臉大叫:「住口!」
「你怕聽嗎?你越怕聽,我越要說!」她仰起了下巴,挺起了胸,大聲的說:「欣桐!她是人間的仙子,她愛穿白衣服,夏天清涼無汗,冬天呵氣成霜……你再也不會愛一個女人,像愛欣桐那樣!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你心裡也只有一個欣桐……」她越叫越響,手就下意識的握緊,忽然,「豁啷」一聲,她發現手裡的酒杯,被握成了粉碎,碎玻璃四散濺開,而她手上,卻一手的鮮血。她怔了,呆了,注視著手,那滴著血的手。她停止了吼叫,有一瞬間,心裡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然後,她看到韋鵬飛一下子撲了過來,捉住了她的手,把好幾片碎玻璃從她手掌上拿開,他抬眼看她,臉上毫無血色。
「別動!」他啞聲說。奔進了浴室,他取出一條乾淨的白毛巾,把毛巾壓在她手掌上,那毛巾迅速的變成了紅色。他的臉更白了。「我要送你去醫院!」他說。
「不要小題大作。」她說,走向浴室。他跟了進來,打開櫃子,取出繃帶和藥膏。她把毛巾拿開,把手送到水龍頭底下,打開龍頭,水沖著血液,一起流進水池裡。她舉起手來,看了看,傷口有好幾條,很細,很長,很深。韋鵬飛站在她面前,他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他眼裡充溢著驚痛、懊悔和憐惜。這眼光述說出太多太多心靈的語言,訴說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摯情。她的眼眶在一剎那間濕了,淚水瘋狂的湧進了眼眶中,她撲進了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我不好,」她喃喃的說:「我不再去和她比,只要……只要你心裡有我,我不敢要求像她一樣多,只要……只要有你對她的十分之一……」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吻去了她面頗上的淚痕,他的嘴唇乾燥而發熱,他的聲音沙啞:
「你不懂,靈珊,你不知道……」他困難的、窒息的說:「你不懂,靈珊!你不要和她比……我……我……」他推開她,凝視她的眼睛他的眼珠深邃,眼白裡佈滿了紅絲。「我說過,我要為你重活一遍!我是真心的,靈珊,真正真心的!讓我告訴你……」「別說!」她用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慢慢的搖頭。「別說!我一度很幼稚,很幼稚,我不會再幼稚了。」
他握住她那受傷的手,血又從傷口沁出來。他拿了消炎藥膏,細心的為她搽抹,再用繃帶把她的手掌牢牢綁緊,用膠布貼牢了,他看著那綁著繃帶的手。忽然,他放開她,轉過身子,把額頭抵在櫥上,他苦惱的說:
「靈珊,在你捲進我的生活裡以前,我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我是個空殼,是個機器!我整天面對那些剪切機、加熱爐,我自己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我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我寫愛桐雜記的時候,我也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可是,你來了,帶來了活力,帶來了生命,帶來了力量,你使我再活過來,再能呼吸,能思想,能希望。使我又有了夢,又有了歌。靈珊,你不能瞭解,你給了我些什麼!你不能瞭解,當我飛車在高速公路上,要趕回來見你時,我的血液是怎樣沸騰著,像高周波爐裡燒熔了的鐵漿!」
她拉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那受傷的手去握緊他,那粗糙的繃帶碰到了他的皮膚,他抓住她,驚呼著:
「你幹什麼?當心你的傷口!」
「我需要痛一痛,讓我弄弄清楚,我所聽到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眶發紅。「靈珊,你——你——好傻!」他把她一把抱起來,抱進客廳,放在沙發上,讓她橫躺在沙發裡,他跪在她身邊,檢視著她的手。還好,血是止住了,繃帶是乾的。他捧著那手,眼睛不敢看她,他把嘴唇輕輕的貼在她的繃帶上。「每一個人都有過去,」他低語。「如果你這麼介意的話,躺在這兒,別動!」「你要幹嘛?」她問。「躺著!別動!」他站起身來,走進屋子裡面去。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狐疑的躺著。一會兒,他出來了,手裡握著那本「愛桐雜記」。走到她身邊,他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把冊子放在火焰上。她驚叫一聲,立即伸出手來,一把搶過那本冊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