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瓊瑤
「燒得掉這本冊子,也燒不掉你的過去!不許燒,我要它!」
他盯著她。「你整個看過?」「沒有,只看了兩頁。」
「那麼,我還是燒掉的好。」
她握緊冊子,抱在懷中。
「不!不許燒。」她深深的注視他,語重而心長。「人,不能忘舊,假若你能很容易的燒掉欣桐,說不定有一天,也很容易就燒掉靈珊。不,你不能燒它,留下來,最起碼,為了——楚楚。」他怔怔的凝視她。「為了楚楚,」她重複了一句:「她有權該知道,她有個多麼美好的母親!」他更加發怔了,凝視著她,他一動也不動,像是被什麼魔杖點過,整個人都成了化石。
第九章
耶誕節一轉眼就來了。
晚上,在臥室裡,靈珊和靈珍都在為聖誕舞會而化妝,靈珊一面戴上耳環,一面用半商量半肯定的語氣說:
「姐,我十二點以前一定要趕回來!」
「中央酒店也只開到十二點,」靈珍說,換上一件粉紅色的長禮服,站到靈珊面前,讓她幫她拉拉鏈,繫帶子。「但是,你如此堅持要在十二點以前回來,大概不是要回四里,而是要去四A吧!」「姐姐!」靈珊叫,拿起桌上的發刷,胡亂的刷著頭髮。「你知道,我今晚去中央,實在是有些勉強……」
「你不用說,我完全瞭解!」靈珍打斷她。「你是逼不得已!在你心裡,大概很後悔那麼早就答應了這個約會!我保管等會兒跳舞的時候,你一定也會魂不守舍。你人在中央,心也會在四A!」「姐!」靈珊輕歎了一聲:「想想看吧,當我們在歌聲舞影中又笑又叫的時候,有人正獨坐房裡……」她沒說下去,眼前已浮起韋鵬飛一杯在握,獨自品茗著他那份寂寞的神態。她再歎口氣:「反正我十二點以前要趕回來,我答應他了,要趕回來!」靈珍看了她一眼。「趕不趕回來是你的事,我才管不了那麼多!但是,靈珊,你要弄清楚,別把同情和愛情混為一談!」
「我們最好別談這問題!」靈珊煩躁的說。
「也沒時間談了,立嵩和掃帚星准在客廳裡發毛了。」她往門口走,忽然又站住了。「靈珊,你答應過我不對他認真,但是,你已經認真了!」「我沒答應過你什麼,」靈珊說:「在我想不認真的時候,我就早已認真了。姐,讓我坦白告訴你吧……」她睜大了眼睛面頰紅灩灩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用再費心拉攏我和掃帚星,沒用了!真的沒用了!我對韋鵬飛早已……早已是無藥可救了!」「靈珊!」靈珍僕過來,握住靈珊的手,那手上還貼著橡皮膏,幾天前所受的傷,至今未癒。「你別昏頭,你才二十二歲!」「怎樣呢?他也不過才二十九歲!」
「不是他的年齡問題,你想想看,二十二歲當後母,是不是太年輕了!」「只要楚楚能接受我……」
靈珊的話沒有說完,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們姐妹間的談話,張立嵩在外面直著脖子叫:
「兩位小姐,今晚的座位有多貴,你們知道嗎?再這樣慢慢梳妝呵,把大好光陰,就都耗掉了。你們難道不曉得一寸光陰一寸金嗎?」「來了!來了!」靈珍說,打開了房門,張立嵩正嘻皮笑臉的站在門外。「快走吧!」張立嵩說:「再晚一點,連計程車都叫不到了。」
靈珊無可奈何的站起身來,走到客廳裡。劉思謙和劉太太都笑嘻嘻的站在那兒,望著自己的一雙女兒。靈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紅色的衣服,靈珊卻是一套鵝黃色的,兩人都沒穿大衣,靈珍拿著一條白色狐皮斗篷,靈珊卻只用了條黑色摻金線的網形長披肩,兩人並肩而立,真是人比花嬌!劉太太笑得闔不攏嘴,再看張立嵩和邵卓生,一個瀟灑自如,另一個挺拔英俊,如果有這樣一對女婿,倒也不枉生了這對女兒!她一直送到大門口來,善解人意的一再叮嚀囑咐:
「玩久一點沒關係,我知道耶誕節不過是給你們年輕人一個玩的借口,要玩就要盡興,別記掛家裡,媽媽不是老古板,回家晚了不會罰跪!」「伯母,」張立嵩笑著說:「就是會罰跪,今晚也早不了,我們預備舞會散了之後,再去一個朋友家裡鬧個通宵!」
靈珊看了靈珍一眼,拉拉她的衣裾。
「姐!」她低叫。「別急!」靈珍在她耳邊說:「腳在你自己身上!」
走進電梯,靈珊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四A的大門,門緊闔著,門縫裡透出了燈光。一時間,她真想跨出電梯,就這麼留下來,管他什麼耶誕節,管他什麼中央酒店!管他什麼訂位沒訂位!管他什麼掃帚星!可是,再看看靈珍,她知道人生有很多面子問題,你不能不顧全!今晚如果不去中央酒店,非大傷姐妹感情不可!
帶著一千萬種無可奈何,她跟著邵卓生他們走進了中央夜總會。一陣人潮和一陣喧囂就像海浪般吞噬了她。每到耶誕節,她就會懷疑台北怎會有這麼多人,而人人都會擠到夜總會裡來!大廳中比平日多加了無數的桌子,依然有許多人在訂位處爭吵,他們從人群中挨挨擦擦的擠過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靈珊已經擠得一頭一身的汗。
邵卓生拿了許多紙帽子、卷紙,和無數五顏六色的紙帶,分給大家。靈珊對舞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海,樂隊在奏著喧囂的音樂,有個男歌星在台上半吼叫的唱著「美麗的星期天」。舞池裡人頭鑽動,大家隨著音樂的節拍翩然而舞,許多不跳舞的客人也都鼓著掌打拍子,空氣裡洋溢著一片青春與歡樂的氣息,更多的人在和著那歌星,大唱「美麗的星期天」。一曲既終,大家就歡呼著把紙帽子和彩色紙條扔得滿天飛。靈珊微笑了起來。這種狂歡的氣氛是具有感染性的,靈珍已和張立嵩擠進舞池裡,和那些狂歡的人群一同起舞。邵卓生不甘寂寞,戴著頂尖尖的高帽子,他拉著靈珊也擠進了舞池,靈珊看著他,本來個子高,再戴頂高帽子,更顯得「鶴立雞群」,靈珊一面舞動,一面暗中尋思,這掃帚星,穿上了禮服,外表還真很「唬」人呢!
一支曲子完了,一支又起。人越來越多,舞步也就越來越滑不開了。邵卓生擠著靈珊,只能隨著人群「晃動」,算是「跳舞」。靈珊放眼望去,靈珍已在人群中失去蹤跡。到處都是衣衫繽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到處都是歌聲人聲……全台北都在歡笑裡,全台北都在歌舞裡,此時此刻,是不是也有人——斯人獨憔悴?「靈珊!」邵卓生在她耳邊吼,樂隊的聲音實在太響,她簡直聽不見。「什麼?」她大叫著問。
「你姐姐碰到熟人了!」
「在那兒?」她著腳尖,看不到。
「他們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們也回去吧!」她叫著。「我已經一身大汗了。腿也跳酸了。」「我捨不得過去。」他叫。
「為什麼?」「要殺出重圍,等下再殺過來就不容易了。」
「我非回位子上去不可,我口乾了!」
「我給你叫杯香檳!」「你說什麼?」她聽不見。
「香檳!你要不要喝香檳?慶祝我們認識三週年!」
「三週年?我們已經認識三週年了嗎?」
「怎麼不是?三年前,也是聖誕舞會上認識的。」
「奇怪。」她低語。「你說什麼?」他彎腰去聽她,一面帶著她,從人山人海中名副其實的「殺出去」。
「我說奇怪。」「奇怪什麼?」「認識了三年之久,怎麼還不如認識三個月的?可見,人與人之間的認識,僅僅靠時間是不夠的,有時,一剎那間的溝通,勝過了數十年的交往。」她自言自語。
「你在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邵卓生在她耳邊吼。
「你不需要聽見!」她高叫:「我說給我自己聽!」
他們好不容易擠回了座位上,一眼看到,另一張桌子和他們的拼了起來。靈珍正興高采烈的在和另外兩對青年男女談笑,那兩對青年男女大約來晚了,實在沒位子,就和他們拼在一起。看到靈珊和邵卓生過來,靈珍回頭對靈珊說:
「記得嗎?這是阿江。」
靈珊看過去,一個黑黑壯壯的年輕人,嘴裡銜著一支煙,果然是阿江!許多年不見,他還是帶著幾分流氣,眉目之間,卻比以前成熟多了,他懷中擁著一個圓圓臉,長得很漂亮的少女,那少女戴著假睫毛,妝化得十分濃艷,穿著件低領口的衣服,一看而知,是個半風塵的女孩。阿江介紹的說:
「靈珊,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叫她小紅豆,你也叫她小紅豆就可以了!」「阿江,」靈珍笑著喊:「那有這樣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