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瓊瑤
「我認識一個傻瓜,他長得又高又大,他不會說甜言蜜語,見了我就癡癡傻傻!他說我像朵朝霞,自己是一隻蛤蟆,我對他微微一笑,蛤蟆也成了啞巴!」
欣桐就是這樣的,她風趣瀟灑快活,天才橫溢,即使是打趣之作,也妙不可言。如今她已離我而去,我再也求不到人來對我唱:「蛤蟆也成了啞巴!」人生之至悲,生離死別而已矣。
靈珊猛然把冊子闔了起來,覺得心跳氣促,淚水盈眶,她想起他也曾對她自比為「癩蛤蟆」,原來這竟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真正使她心痛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他對「欣桐」的一片癡情,看樣子,自己和欣桐來比,大概在他心目裡,不到欣桐的百分之一!欣桐,她忽然困惑的皺皺眉,為什麼封面是「愛桐」,而裡面是「欣桐」?是了!她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徐志摩有「愛眉小札」「愛眉日記」,韋鵬飛就有「愛桐雜記」!欣桐是她的名字,愛桐是他的情緒!情深至此,靈珊還有什麼地位?她把冊子丟入抽屜中,站起身來想走,但是,畢竟不甘心,她再拿起來,又翻了一頁。
欣桐喜歡穿軟綢質料的衣服,尤其偏愛白色,夏天,她常穿著一襲白綢衣,寬寬鬆松的,她只在腰上系根帶子,她纖細修長,就這樣隨便裝束,也是風姿楚楚。我每次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就想起前人的詩句: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傳言這句子是後蜀孟昶為花蕊夫人而作,料想欣桐與當年的花蕊夫人相比,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年冬天,欣桐絲毫都不怕冷,她不喜歡穿大衣,嫌大衣臃腫,一件白毛衣,一條薄呢裙子,就是她最寒冷天氣的妝束。走在街上,她呵口氣,就成一股白霧,她開心的笑著說:「鵬飛,你愛我,就把這霧汽抓住!」
我真的伸手去抓,她笑著滾倒在我懷裡,雙手抱著我的腰,她揉著我叫:「你是傻瓜中的傻瓜!是我最最可愛的傻瓜!」今夕何夕?我真願重作傻瓜,只要欣桐歸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
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
靈珊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把冊子丟進抽屜裡,她砰然一聲闔上抽屜,就轉身直衝到客廳裡。她視線模糊,滿眼眶都是淚水。楚楚仰著頭,愉快的喊:
「阿姨,你找到鉛筆刀了嗎?」
「等阿香回來幫你削!」她含糊的叫了一聲,就咬緊牙關,衝出韋家。閉了閉眼睛她竟止不住淚如泉湧,用手拭去了淚痕,在這一瞬間,她才瞭解什麼叫「嫉妒」,什麼叫「傷心」,什麼叫「痛苦」,什麼叫「心碎」!
直接回到了家裡,她立即撥了一個電話給邵卓生,含著淚,她卻清清楚楚的說:「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第八章
其實,邵卓生這人並不笨,反應也不算遲鈍。只因為靈珊不喜歡他,難免處處去誇張他的缺點。事實上,邵卓生個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以外型論,他幾乎稱得上漂亮。靈珊就知道,在幼稚園的同事中,好幾個未婚的女教員都對邵卓生感興趣,還羨慕靈珊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邵卓生最大的優點,在於有極高度的耐性。而且,他對於自己不懂得的事情,也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達到藏拙的目的。所以,和他同進同出,無論怎樣,他並不讓靈珊丟臉。
這晚,他們去銀翼吃的飯,靈珊最愛吃銀翼的豆沙小籠包,正像她愛吃「芝麻冰淇淋」一樣,中國人對吃的藝術,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豆沙可以做小籠包,芝麻做冰淇淋,邵卓生說:「我知道,你最愛吃特別的東西!你喜歡——」他挖空心思找成語,終於找到一句:「與眾不同!」
「哼!」靈珊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你還想吃什麼,我幫你點!」看靈珊臉色抑鬱,他耐心的,討好的說:「這家館子,就是花樣比較多!」
「叫他們給我做一個『清蒸癩蛤蟆』!」她說。「什麼!」邵卓生嚇了一跳,吶吶的說:「有……有這樣一道菜嗎?清蒸什麼?」「清蒸癩蛤蟆!」靈珊一本正經的。
邵卓生看看她,抓抓頭,笑了。
「我知道了,你應該說『清蒸櫻桃』,或者是『清蒸田雞』。要不然,你是想吃牛蛙?」
「不是,不是,」靈珊沒好氣的說:「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
邵卓生呆望著靈珊,默然沉思,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他俯過身子去,低低的對靈珊說:
「你是不是在罵我?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
靈珊愕然的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她就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笑,像撥烏雲而見青天,邵卓生大喜之下,也傻傻的跟著她笑了,一面笑,一面多少有些傷了自尊,他半感歎的說:「假若真能博你一笑,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
「卓生!」她喊,心中老大的不忍,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你完全誤會了,我怎麼會罵你?我只是……只是……只是順口胡說!」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簡直有些喜出望外。在這一剎那間,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麼關係,他歎口氣說:「我覺得,我命裡一定欠了你的!我媽說,人與人之間,都是欠了債的,不是我欠你,就是你欠我!」
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看樣子,邵卓生是欠了她的,而她呢?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韋鵬飛呢?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欣桐……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欣桐,她又欠了誰呢?欠了命運的?欠了死神的?如果欣桐不死,一切局面又會怎樣?吃完飯,時間還早,她在各種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只想逃開安居大廈,逃得遠遠的。於是,她主動向邵卓生提出,他們不如去狄斯角聽歌。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心想,準是一念之誠,感動了天地,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在狄斯角,他們坐了下來。這兒是一家改良式的歌廳,不像一般歌廳那樣,排上一排排座位,這兒是用小桌子,如同夜總會一樣。由於有夜總會的排場,又有歌廳的享受,兼取二者之長,這兒總是生意興隆,高朋滿座。靈珊是久聞這兒的大名,卻從沒有來過,所以,坐在那兒,她倒也認真的享受著,認真的聽著那些歌星唱歌。只是,在心底,一直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線,在抽動著她的心臟,每一抽,她就痛一痛。歌星輪流的出場退場,她腦中的一幅畫面也越來越清晰;韋鵬飛沉坐在那冷澀的、幽暗的房間裡燃著一支裡,滿屋子的裡霧騰騰,他只是沉坐著,沉坐著……。
一位「玉女歌星」出場了,拿著麥克風,她婉轉而憂鬱的唱著一支歌:「見也不容易,別也不容易,相對兩無言,淚灑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聚散難預期,魂牽夢也系!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寄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靈珊心中陡的一動,她呆呆的注視著那個歌星,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身材修長,長髮中分,面型非常秀麗,有些面熟,八成是在電視上見過。穿著件白色曳地長裙,飄然有林下風致。她對這歌星並沒什麼興趣,只是那歌詞卻深深的感動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她怔怔的望著那歌星發呆。下意識的捕捉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
「春來無消息,青去無痕跡,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她再震動了一下,「花開當珍惜!」她珍惜了什麼?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呵!轉頭望著邵卓生,她說:
「幾點鐘了?」
邵卓生看看表。「快十二點了。」她直跳起來。「我要回家!太晚了。」
邵卓生並不挽留,順從的站起身來,結了帳,跟她走出了歌廳。她垂著頭,始終沉思著,始終默默不語,始終雙眉微蹙而心神不定。到了安居大廈門口,她才驚覺過來,對邵卓生匆匆拋下了一句:「再見!」她轉身就衝進了電梯,按了四樓的鍵,她站在電梯中,心裡模糊的對邵卓生有些抱歉。可是,這抱歉只是一縷淡淡的薄霧,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心中那抹渴切的感覺就如火焰般燒灼著她,在這一片火焰的燒炙裡,她耳邊一直蕩漾著那歌星的句子:「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寄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春來無消息,春去無痕跡,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電梯的門開了,她跨出來,站在那兒,她看看四D的大門,再看看四A的,兩扇門都闔著。她咬緊乙心裡有片刻的交戰,理智是走往四D,感情是走往四A,而她的腳——卻屬於感情的。她停在四里門口,靠在門框上,佇立良久,才鼓起勇氣來,伸手按了門鈴。門開了,韋鵬飛站在那兒,和她面面相對。他的臉色發青而眼神陰鬱,看到門外的她,她似乎微微一震,就直挺挺的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你——」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軟弱而無力。「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他無言的讓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