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三二章 老故事 文 / 涉農
小昭寺分成四處建築群,宮殿,勘布會議,靈塔殿、經學院。其中宮殿是活佛的居所,勘布會議是政務機構,靈塔殿則是供奉活佛靈體的地方,至於經學院,顧名思義,自然是用來講演佛法的地方。
徐碩的車子剛停到小昭寺的門口,一個小喇嘛就趕緊跑了過來,一把拉開了車門。徐碩不用這位小喇嘛領路,一人行在前面,愈行愈快。徐碩回頭瞥了一眼身後小喇嘛的神色,發現這位小喇嘛的臉上滿是淚痕,充滿了激動、不安、恐懼、傷心等諸多色彩。
佛法清淨,心不清淨,又焉能如此。
但想到裡面那個人,而且想到小喇嘛和他朝夕相處的這麼多點,便也釋然。
小喇嘛自然是認得徐碩的,也知道徐碩為什麼知道活佛在哪裡,關於這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已經在他敬愛的珠古的旁邊聽過太多次了。
小喇嘛想了想,還是自己走到了前面,過了宮殿,繞過勘布會議,他們便走進一片小小的空地上,空地上有一所小小的柴房,柴房旁邊有些雜草短樹,沒有建築。
饒是小姑娘都對這裡的環境有些心悸,藏傳佛教並不是屬於苦修一派,不知道是怎樣的原因會讓這位活佛捨棄了錦衣玉食,在生命的最後住到了這麼小小的一個柴房裡面。
「珠古,徐碩來了。」
說完這句話,小喇嘛緩緩推開了柴房的門,然後領著徐碩走進了屋子裡面,至於小姑娘、澹蛋還有李青羊則是留在了外面。
柴房裡面與一般的住宿之處並無兩樣,兩麵點著酥油燈,昏黃色澤,地上裸露著高低不平的地面。
柴房的盡頭,有一張床,一張並不大的床,約莫只能容下一人左右,但是那東西被稱作很勉強,或者說是窩的話更準確一點,全部都是柴薪,沒有任何軟軟的東西,在這個堅硬扎人的鳥窩中,躺著一個老人。
老人身上穿著潔淨白衣,身材極瘦,就像是肉皮緊緊的貼著骨頭,皮膚和骨頭幾乎黏在了一起那種,枯瘦如老人身下的乾柴。老人裸漏出來的胳膊上滿是傷痕,這些傷痕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但是卻還沒有好,有幾處傷口深可見骨,白慘慘的骨頭染著烏黑的血漬,看著不像是個活人,更像是個殭屍。
但他不是殭屍,他抬起手輕輕動了動,雙眼中顯著堅定的明亮的光芒,微笑著望著正踏著沉重腳步往自己這邊走近的二人。
徐碩的腳步雖然很沉重,但是速度很快,一會兒就走到了那張床前,癡癡地看著那張消瘦而蒼老的臉。
枯瘦的老人也看著徐碩。
徐碩緩緩伸出手,輕輕拂過老人身上的深可見骨的傷痕,手指顫抖著。他半蹲下身,緩緩仰起頭,看著在床上躺著再也不能起身的老人。
他的動作很慢,生怕自己的動作不夠溫柔,便會讓老人在多感到一點痛苦。
老人微微笑了笑,輕輕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了徐碩的肩膀上。
徐碩輕輕捉著他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上,突然感覺有些異樣,抬頭望去,原來老人的手基本上已經可以說是乾枯了,皮膚像皺紙異樣貼在如樹枝般的手骨上。
徐碩悲容大作,無聲而泣,清澈如晶瑩露珠的淚珠緩緩落下,打濕了老人的手。
徐碩把老人的手放回他自己身邊,然後緩緩拜倒在地,嘴唇極艱難的動了動,才說出了進柴房之後的第一句話:
「珠古,你怎麼成這樣了?」
上次來的時候雖然活佛也是很瘦,但是還不是這個模樣,那是一種千金難買老來瘦的瘦,不是現在這樣瘦骨嶙峋,滿身瘡痍,形如厲鬼。
雖然來的時候已經想過了羅桑曲結必然不會像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那般,但是當親眼看見形如厲鬼一般的羅桑曲結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驚呼出口,因為實在是難以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究竟是什麼樣的病痛才會讓老人變成現在的模樣,又是什麼原因讓老人放棄了原本享有的一切,讓生命的最後一段在柴房裡度過。
在西藏活佛是神聖的象徵,藏民即便是自己沒吃沒喝,也要錦衣玉食的把活佛供奉起來,即便是年輕的時候出去行腳,在最寒冷的雪域裡幫助那些生靈,去解脫他們的痛苦的時候,也不會向現在這樣不堪。
即便不是轉世的活佛,而是一位憑借自身佛法修養被人尊稱為活佛的羅桑曲結,在想現在這樣的時刻,本應是在華麗的宮殿裡,身上蓋著厚厚的錦緞,屋子裡點著熏香的存在,本應在小昭寺裡接受最好的治療的藏人心中的真理的存在,而此時,竟然只是躺在一個像鳥窩一樣的地方,在這小昭寺後院的柴房裡。
羅桑曲結微微一笑,但他臉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經僵化了,唇角一絲牽動,卻表現不出來笑意,反倒是叫人覺得有點悲切,只是雙眼裡的那種光芒還是如同往昔一樣。
「臭皮囊罷了,居柴房又如何,居高閣又如何,身受瘡痍又如何,體膚完好又如何?」
羅桑曲結輕輕搖搖頭,輕輕將自己的枯手抬起,拭去了徐碩臉上的淚痕,又笑了一下。
「年輕的善知識,可否能聽我說一點事情?」
羅桑曲結輕聲問道,滿是傷痕的臉上隱隱帶著慈悲和無比的堅定,便如同是佛光浮現一般,一片柔和。
徐碩淚痕已干,點了點頭。
羅桑曲結抬起自己枯乾的雙手,再身前輕輕合什,閉上眼睛,然後道:「這只是一個故事,還是一個有一點漫長的故事,我的時間不多了,善知識只需聽,不必問,裡面有些你不明白的,等我說完,若還有一口氣,你再問可好?」
故事,其實有時候有些故事,並不是故事,而是一些人在心中深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秘密,秘密總是最折磨的人的東西,就像是貓一樣在心裡抓抓,又癢又疼。徐碩很想對羅桑曲結說『我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知道,因為有些故事太沉重,比這綿亙的喜馬拉雅山還要沉重,他們會輕易的把我即將三十而立的肩膀壓垮,壓沉』。但是當目光看到羅桑曲結的臉上的時候,徐碩還是把自己的這段話咽進了肚子裡。
一個即將行將就木的老人,總是希望把自己這些年做對的,做錯的,滿意的,傷心的,高興的事情找一個人說說,即便他是活佛,也是一樣。
羅桑曲結的聲音很淡然,但卻讓聽到的人感覺到一種穿金斷石的感覺。徐碩偷偷的握緊了雙手,一直壓抑住的緊張,終於還是忍不住表現了出來,他已經隱隱約約的知道,老人的故事要講些什麼。
「那一天,有個年輕的喇嘛在雪山上傳道,然後有個人找到了他,告訴他如果他能幫他做一件事情的話,就可以讓他進到朝思暮想的小昭寺裡,年輕的喇嘛並沒有修煉到八風不動的境界,其實除卻了懂得的佛經之外,他也只是一個年輕人,而年輕人,總是多多少少會有點野心,而且那個人開出的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他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畢竟跟在一個人身邊然後和他證法幾天,也許不會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年輕的喇嘛很輕易的就答應了這件事情。」
羅桑曲結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年輕的喇嘛去找人證法,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別許諾它的好處,但是到了後來,他和那個在雪山上採摘藏紅花的年輕人卻因為觀點的不同而爭執起來,爭執到最後,不知道為什麼,年輕喇嘛便說要比坐禪,誰坐的久了,便算是他的想法對」說到這裡,羅桑曲結那雙堅毅明亮的眼珠看向柴房上方,似乎直到今天他仍有些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