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2章 東風夜放花 文 / 鼓元吉
第12章東風夜放花()
這番輪到趙行德發愣了,他沒想到堂堂名列宋詞三百首的佳作在邵武嘴裡居然也如此不堪,見在座的士子都頻頻頷首,顯是認可了邵武的評判,無奈只得端起酒杯,連飲三杯。酒入肚裡,一線灼熱,趙行德心道:「看來邵先生的格調真的好高啊。」
見趙行德神色黯然,陳東有些於心不忍,便低聲安慰道:「以吾看行德這首詞堪比司馬相如長門賦,若是勾欄的俏姐兒依依呀呀唱來,那還不讓公子王孫連魂兒都掏了出來。」說完又覺得好像還是在暗示趙行德格調不高,陳東微覺尷尬,便岔開了話道:「你看恩師家中教養的這些侍兒如何?」趙行德抬起頭看幾眼,無精打采地答道:「不錯。」陳東接道:「正是如此,不但美貌溫柔,而且各擅技藝,還有幾個能吟詩填詞的呢。」趙行德笑道:「可惜這些才藝都被埋沒庭院深牆之內了。」
陳東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這些歌姬侍女,調教的出色,倒要遠勝那些乏悶的良家女子,真可惜。」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杯酒喝了。趙行德知道陳東與一名妓有些瓜葛,便陪他喝了一杯,陳東又道:「聽說李博士家中有女公子,知書達理,美貌可人,還做得一手好詞,那便是既有良家的賢淑,又有勾欄的情趣了。」這話令趙行德差點沒有將口中的酒噴出來,只因這陳東所說這位,卻是他所認識的,非但熟識,還時常相見。
一輪過後,邵武點評眾人詞作,將趙光實所作的「清平樂」評為第一,陳東的「西江月」評為第四,可憐趙行德盜取那首「摸魚兒」,因為格調不高,腆居末座。
出師不利,第二輪清溪流飲,趙行德便上了心捉摸邵武適才那「往而不復」的評語,搜腸刮肚的尋了一首辛棄疾的「青玉案」,念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念完以後,趙行德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和眾士子一起等著邵武開口。
邵武皺著眉頭,微微點頭道:「詞句轉折倒是有些可取之處,」接下來話鋒一轉道,「只不過,此乃桑間濮上,奔之詞,亂世之所好。行德今後定要用心道德學問。」趙行德到還好,陳東臉色立變,在眾人的鄙視下,都不好意思和趙行德說話。這一輪比試過後,邵武再行點評眾才子的詩詞,仍將趙光實的「菩薩蠻」列為第一,趙行德的「鄭衛之音」為第十四,而陳東為第十二。
第三輪詞賦,趙行德想要扭轉自己品格卑下的評語,便吟了陸游的「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邵武評之曰,境界尚可,但暮氣太重,為強說愁緒,失了年輕人的朝氣。最後點評眾人,趙光實的「鵲橋仙」被評為第一,趙行德被評為第八,而陳東則被評為第十五。
最後一輪,趙行德已完全不抱幻想,便隨意吟了一首李清照的絕句,「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邵武臉色略寒,語重心長道:「行德須讀史書,項羽殺楚懷王為不忠,坑殺秦卒二十萬為不仁,如此亂臣賊子,怎可詠而贊之。」再次將趙行德定為最末。
最後總評,丞相趙質夫的大公子趙光實才高八斗,冠絕群倫,四首詞均被列為第一。
告辭的時候,邵武命僕傭送上兩張百貫的交子,交給趙行德,沉聲道:「令尊趙侍制名列黨人,吾深敬之,這些身外之物,聊表心意吧。」
趙行德初次雅集,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陳東見他怏怏不樂,寬慰道:「昔年秦少游詞賦『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結果伊川先生斥之曰,『上穹尊嚴,安得易而侮之?』秦少游尷尬萬分,便和元直今日情狀差相彷彿。元直勿要煩惱。」
趙行德拱手謝道:「多謝少陽兄。」又歎道:「詩賦只是末技,吾不會介懷的。」陳東聽他話語間有些不甘之意,而詩賦乃是末技的言論已近乎新黨,萬萬不可張揚,便道:「適才喝得不痛快,天色尚早,你我且去別處痛飲一番如何?」
趙行德無法,便隨他來到一處雕樑畫棟之所,樓上遊廊上燈火通明,數十濃妝艷抹的女子,有的朝著樓下大飛媚眼,有的掩胸做嬌蹙不勝之狀,有的看見陳東便嬌笑著招呼道:「姐夫來啦。」陳東也不以為忤,拱手向她們打過招呼,登堂入室,他熟門熟路,幾乎趕著龜奴來到一間高雅的臨窗閣樓,叫了酒菜,又掏出一張名帖,連同打賞交給那龜奴,笑道:「今日公子在此宴客,閒雜人等屏退,只請師師過來。」
想是陳東的打賞超過了常例,那龜奴歡天喜地的去了,陳東便自己斟了酒,和趙行德一杯一杯的喝了起來,酒過三巡,方才長歎一聲,道:「吾雖不擅詞賦,眼光還是有的,元直所作詩賦當真驚才絕艷,只是,過猶不及,鋒芒太露了一些。」
趙行德聽他話中有話,神色微變,伸手將陳東面前酒杯斟滿,請教道:「陳兄此言何解?」
陳東歎了口氣,道:「今日不巧,撞著趙丞相的公子要揚名,元直的詩賦做得又太好,恩師若不是狠狠惡評於你,豈不是讓丞相公子與你做了陪襯?眼下吾輩清流被奸相蔡京壓制的厲害,正欲與趙丞相聯手和蔡京相抗,所以……」他忍住了口沒說,歎了口氣,又喝掉一杯酒。
趙行德原本心中就有疑惑,至此恍然大悟,將酒喝掉,悶聲道:「邵御史,乃舉國士人仰望的清流領袖,真是秉持公心啊。」
陳東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喉頭滾動數下,低聲道:「君子之道,只願直中取,不願曲中求。何其難也?舟山先生一生為民請命,最後還是落得流放瓊州的下場。朝堂之上,已是朋黨林立,吾輩清流若有心做事,濟世安民,便只能接受這個時勢。必要的時候,也只能捨己從人了。」
趙行德酒量淺薄,此時心緒也不甚佳,喝了幾杯酒下肚,不免頭昏腦漲,當即反駁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己身不正,何以正世人,見微而知著,要匡扶天下,就憑他麼?」他心中憤憤不平,但頭腦中尚且有一絲清明在,總算咬住舌頭沒有說出邵武的名字。
陳東面有慚色,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舟山先生之言,『天下為主,君為客』,元直信是不信?」
趙行德啞然失笑,順口道:「吾自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