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十七章 重低音和驢耪圈 文 / 張金良
除了一年四季的榮枯更迭，石碾街上的那兩棵大槐樹就顯不出些許歲月的蒼老。秋高氣爽的日子，從天際深處捲來的每一陣長風，都會給送來不盡的愜意，田野的莊稼似乎也格外長臉，剛剛還是忽湧湧的滿眼蒼翠，轉眼就就搖蕩起一片醉人的金黃了，秋收眼看到了，上交的糧、棉、油還是沒有人提。後來北圪台兒上就有人說，全國都是大豐收，山區的徵購國家不要了。
石碾街周圍的各色商舖日漸增多，趙老拐家臨街的那個老皮店，重新翻蓋了以後改了個「新時代百貨店」，門店裡常年雇了兩個年輕女子負責售貨，或許是為了招攬生意，門口放著一個演電影一樣的大喇叭，「彭——彭」的音調不高，像一頭發怒或不耐煩的驢在拿大蹄子惡狠狠地刨驢圈，莊稼主兒俗稱「驢耪圈」。「耪圈」的聲音彭彭地震得山搖地動，震得人的心垂子都跟著砰砰地亂跳。老鼠兵玉輝說那叫重低音。
趙老拐是家裡幾間鋪子的總掌櫃，他的大孫子趙玉富做得最急，往裡進貨和往外送貨的活一個人幾乎全包了，聽說老拐允諾下玉富結婚給買個十八寸的大彩電，所以玉富才幹得那樣歡。趙玉成時不時地到「新時代」的店裡看一看，他主要經營黑山溝的鋪子。
不太冷的每天晚上，玉輝總是領上一大幫子人，瓶裝的啤酒灌上一通後，「驢耪圈」的大喇叭開到最大，一夥子人就開始牲畜跑青（跑青：吃草的牲畜類到春草剛發芽時特興奮，愛亂跑）一般地亂蹦亂跳，一個個緊兜著的屁股尤其興奮，靈活的程度真像一台電風扇，上下左右能擺還能轉。屁股以上所有的地方像奇癢難忍，又像急不可耐地要把好多不想要的東西蹭下來，頭和肩膀要再一齊搖晃起來，真有人懷疑那是得了羊羔瘋的急症。高一聲低一聲的吼叫，是母獸尋子的那種聲嘶力竭和苦痛難熬。
住在石碾街附近的人不勝其煩以後，就偷偷地去給白小連說，敢是恁家不用掏電費？要不就是整了個自磨電？石碾街那一片兒家裡可都不用點燈了！
白小連火燒火燎地一路大步流星，大身板往新時代百貨店門口一站，大嗓門就是一頓喊：「啥霹靂忽雷鏜鏜個兒（霹靂、探戈兒）！一個個比條長蟲（蛇）扭得還急，那是找不著茅房屙還是找不著茅房尿？……」每次的每次，白小連那一聲聲吶喊，是石碾街不再喧鬧的結束語，又是石碾街恢復寧靜的開場白。
瘦三六十歲已拐了好幾個彎了，他的腿仍舊痛，而且大有一天天加重的意思，略略地能忍受住些的時候，他仍然去石碾街賣貫嘗。也許是老了些的緣故，「貫——嘗——吔」的那個叫賣聲，儘管還有些當年的味道，但缺少了底氣的吆喝，連那個「吔」字也沒有了掉進褲襠裡去的那個感覺了。
他的手倒也不管抖與不抖，都會削出又寬又大的貫嘗片。蕎麥是他自己家種出來的，他也不再像從前一樣在乎那幾把面，除了掙個零花錢外，也是一個人在家坐不住，往石碾街上的大槐樹下一坐，看個人來人往，聽個逸聞趣事，解個煩悶焦躁。
他的貫嘗儘管比過去大了許多，但總感覺沒有過去賣得快，好多人也都說他的貫嘗沒有以前的味道好了，他總是滿臉的不高興。但凡有人蹲下來要買他的貫嘗吃，他總會叫你吃足之後再給填上一塊，然後正顏正色地說：「給，加一塊，不要錢，俺可給你說，俺的貫嘗可是咱大坡地的招牌東西兒，多少年以前就都說，家有萬貫，吃不起俺瘦三的貫嘗蘸蒜！你慢慢兒嚼，細細兒咽，那個味道兒它不能變！」
會說話的人都會說：「是吔，是吔！三手加六手，你一輩子老九手了，就是吆喝的聲音兒有點兒小，老是聽不見。」
瘦三就衝著新時代百貨店那邊一瞪眼：「還不都怨那個驢耪圈！整天插著電亂喊，叫喚的就不是個人聲兒！」於是清清那個早已不再雄壯的嗓子，屏住氣再信心十足地吆喝一聲，「吔」字還沒有喊出來，肚子裡剩下的那點兒氣就接不上了。他就又有些沮喪，說：「唉！三十二行數年輕，門神老了不捉鬼，這腿也疼，氣兒也短，——給你再吃一塊兒吧。」
要是遇上個不會說話的，甚至連他給加上去的那一塊也給退了回來，說：「不吃了，不吃了，給錢兒，不好吃！」瘦三就會拿著他那個貫嘗鍋的鐵蓋子往鍋上猛地一扣，然後大喊一聲：「餓得輕！叫你遇上個四二三年、六0年，粗糠叫你也找不著，嘴就不刁了！還是原先那會兒好，過幾天都叫小孩兒們來憶上一回苦，思上一回甜，要不，這世界能亂！」
瘦三說歸說，他自己有時候也嘗幾塊，也總感覺沒有從前的味道好。後來他就打聽到，上了化肥長出來的莊稼，味道就不一樣。他就給小玉說，咱家的地往後都嫑上化肥了，那都是洋鬼子弄出來的東西兒，沒有個好！咱就是吃不出來個藍眼珠兒、黃毛尾、大鼻子（毛尾：尾讀yi），看這時候兒都得的那些個蹊蹊蹺蹺的病？原先聽都沒有聽說過！」
後來瘦三在石碾街上吆喝的時候就變了。「豬糞、羊糞、牛糞、草秸糞，——不上化肥！——不吃後悔！貫——嘗——吔！」（草秸糞：雜草或莊稼的秸稈漚出的農家糞。）
瘦三開始吆喝的時候很高興，那是他想了好幾個晚上才想出來的，吆喝起來儘管底氣仍然不足，但聲音裡充滿了自豪和興奮。但喜歡吃的人還沒有他想像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