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十六章 燙人的山村夜色 文 / 張金良
每次去小玉家,四麻子就是忘了把那個木槓子橫放在那個出入口,也不能忘記把那兩個紅布包兒雙手捧住念叨一番,然後再興沖沖氣昂昂地往腰間一別,別上以後再拍上幾拍,拍不到第三下,他的身心之內就能猛地躥升起一股沖天的豪壯。到了小玉家之後,拿個板凳往門口處一放,坐上去後身子靠在門板上,把二郎腿蕩悠悠地一搭,多少就有了一點馬改轉所喊的「壯漢」的意思。
小玉自從那天晚上在茅房裡「吱——呀——呀」大叫了一聲之後,她的膽量似乎一天總比一天小,麻子也曾悄悄地問她,那天晚上到底在茅房裡聽見了啥,還是看見了啥?她總是低眉頷首一小會兒之後,然後把頭一仰,兩隻眼睛裡就脹滿了揮灑不去的迷離,然後淡悠悠地歎一聲,說:「想聽前半截兒?還是想聽後半截兒?」
四麻子就愕然,也就是那麼「吱——呀——呀」的一聲叫,如何還能分成前後兩截兒?從此就再不問。但千真萬確的是,每當「壯漢」靠在那塊門板上,二郎腿遊蕩起醉心的孤芳自賞時,小玉的那個風情四溢的腰身,也總是會同時生出許多搖蕩不盡的歡快來,搓麻繩,納鞋底,擀面片兒,縫衣裳,掃衛生,閒嘮叨,不論幹哪一件,一嗔一怒和一喜一笑,總有許多外人難以捕捉到的流光倩影相伴相隨,如一片澄明碧藍之處湧來的波,一浪推著一浪。四麻子總是感到,在那個不盡深邃的天地交匯之處,定會是他那個天堂一般的美妙所在。
吃了,喝了,坐了,看了,嘮了,天也就不早了,四麻子雖仍意猶未盡,但他還是識趣地站了起來。——他不想剛成了小沙彌就想攆方丈,更不敢想當了方丈賣寺廟的事。
麻子伸個懶腰,打個哈欠,真的要走了,小玉一斜眼,就有一片流光泛起來,那個波還沒有興起,麻子就明白了,那是夜深了,小玉害怕。
他就站在院子裡離茅房近一點的地方,右手拍打一陣左衣袖,左手再拍打一陣右衣袖。正拍打著,茅房裡就是一片嘩啦啦的響,他忽然感到頭一暈,身子裡咯叭叭響了無數個炸雷後,就感覺整個人一會兒突然變低,一會兒又突然變高,突然就產生了一個必須盡快幹些什麼去的無名衝動來。
他想自己又有點兒著邪?不像,——那就是暈了。正暈著,小玉就在茅房裡開始跺腳,啪啪地響,他就往大門處走,小玉手裡提著那個晚上方便的用具,也一路跺著腳出來了。他出了大門要拐過房角時扭過頭往回看,未完全關閉的兩扇大門的夾縫處,一個黑乎乎的腦袋還在外邊探著。他的心裡先是湧起一股無可比擬的甜蜜,大門嘩啦一聲上了閂之後,那股甜蜜就化作了一股以死相報亦在所不惜的萬丈豪情。
拐過了牆角後,他怕小玉在大門到屋門的那段黑暗裡再「吱——呀——呀」地叫,就故意跺著兩隻腳,寂靜的暗夜裡此起彼伏地響,——他要讓小玉知道,牆外邊的那個「壯漢」其實還沒有走遠,如果有任何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她都會有一個勢不可擋的人迎身而上。
後來他又到了小玉家去,小玉送給他一臉溫暖如春的粼粼波光後,說:「老——四,嗯!還真有點兒靈性!」
四麻子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小玉誇讚的那股「靈性」,幾乎把他的腰都要給撞斷了,要不是已到了不惑之年,他真真地想把那個自天而降的「靈性」涕淚交加地給她哭訴上一番。他心裡想,小玉對他,連那個嘩啦啦的一片響也不避了,他向遙遙的天際深處的她,正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了。
就這樣,他每次都站在院子裡的那個地方,在那片嘩啦啦之後,那個人啪啪地跺著就出來了,他就往外走,再回首,望一眼那個半掩的大門,剛走到拐角,聽到大門上閂的一聲響,他就啪啪地開始跺腳,待屋門把撒入院中的一縷灰黃也收了去後,他也信心百倍地劃破那片沉沉的靜寂和暗暗的夜,在興奮不足失落有餘的交加裡,回到他那個放木槓或沒有放木槓的院落中去。
那天麻子在小玉家剛喝完面片兒湯,滿頭大汗地打了個飽嗝之後,看了看剩下的半碗酸黃菜,端起來就又給吃了,小玉剛往院子裡去,白鴿就忽地一下進了來,她一邊翻找她上學的書,一邊嘟囔著說:「吃嘴精,挨屁崩,一屁崩到六安城,六安城有個賣剪子……」正說著小玉就進來了,白鴿惡狠狠地翻了一眼四麻子,就晃晃蕩蕩地出去了。
這天,麻子又到了要走的那一刻,他剛想伸個懶腰站到原來的那個地方去,往院裡一看,白鴿早已站在了那裡,怒目而視的樣子,不亞於麻子在恍惚中看到的那個林秀山。他一身冰涼地往外走,習慣地一回首之後,一樣半掩著的大門縫裡露著半邊臉,啐了一口後又一字一頓地說:「眼尖,嘴饞,不——要——臉!」
四麻子心裡不好受,小玉也叨叨過幾次白鴿,有時反倒起了變本加厲的效果,小玉說:「唉!那雪梅不是說,那米跟糠,要真捂出一缸好醋,還真得個時候兒,要太早翻出來,真就啥也不是了。……」
麻子哭笑不得地說:「俺一輩子也就是個小沙彌,也沒有想過剃度,——咋這臉上的坑兒也不少,頭上的那幾個點兒能不能有,誰還在乎!」
後來他去小玉家,每次走的時候,院子裡的那個地方也不敢站了,出了大門卻仍然辟里啪啦地跺腳,他不知道,白鴿後來就把他跺腳的事給瘦三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