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九章 的確良和幸子衫 文 / 張金良
人們還沒有顧上在北圪台兒上再說些什麼,好像也只是個一愣神的工夫兒,大坡地的近二十個生產小隊就煙消雲散了。
那天魏老大也去了,白鎖住或許看見了他,或許沒有看見,但也沒有說和原先一樣的話。原先在生產隊裡,分東西或分糧食的時候,見到那些孩子多又孩子小,工分少又勞動力少的困難戶,他往往會斜楞著膀子歪著脖子大聲喊:「少工缺布袋的往後靠!做活的時候兒沒人干,吃飯的時候兒嘴不少!」
那天鎖住的嗓門卻很小,「所有的東西兒都要現錢兒,隊裡欠個人的,頂帳以後兩清!」
他回過頭來看到魏老大時,晃了晃膀子,給了一個像笑又像哭的表情後,一字一句地說:「現錢兒,——這,有欠賬,也得,先現錢還清賬,再現錢兒買,沒欠賬的戶兒,也才能先挑、先撿。這生產隊,俺活著,怕是再看不見了,要給社員們扔下筆糊塗賬,那——死了沒人埋,能叫二孝子往墳上抬?!」(二孝子:除了死者的親子女以外的戴孝人)
魏老大什麼也沒有說就回去了,後來就有人說,隊裡有兩個耩地的耬和一個大鐵耙不見了,剩下的東西還沒有賣清楚,就叫那些手快的人給哄搶了。
地分開了種以後,魏老大家吃的東西就實實在在地風雨不透了,儘管沒有分到生產隊裡的牲口和農具,但他有一身的力氣,兩口子並著膀子起早貪黑地做,白面饅頭也能敞開吃,只是經濟上拮据。
張雪梅終於快攢夠了一百元,除了兩張十元的票子之外,其它都是一元、兩元、五元的,平平整整地放在一個繡了花的荷包裡。有一次她和改改、丑妮一塊去趕集,改改帶了十元錢,準備買個豬崽子回來喂,小一點的豬崽怕不好喂,大一點的豬崽又嫌貴,那張十元的票子來回掏了幾掏,又放回偏襟衫裡邊的布兜裡,有個戴黑眼鏡、留小鬍子的人在她們跟前轉悠了一陣子,改改的大襟上就叫人給劃開了一個口子,那十元錢自然也就沒有了。
後來雪梅就往那個荷包上縫了兩條又長又結實的帶子,黑夜白天都在腰上拴著,每當老大下地幹活累了的時候,雪梅總會把那個荷包從腰裡解下來,閂了門後,兩口子認認真真地再數一遍,他們合計著,不管做啥不做啥,總得先買上頭驢!十多畝的地,總不能老借別人牲口使,人也一天天地老了,不能總靠兩隻手和兩個肩膀頭子。
兩口子剛把一百元攢夠,三巧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一百元就沒有了,還去外邊又借了一百。
莊稼主兒家的糧食都已倉滿囤滿,就連那些原先「少工缺布袋」的戶兒,也把粗糧看不上眼以後,就沒有幾個人再能想起來魏老大裹腳垴的那幾畝坡地和那個兔刨井,但魏老大仍然是人們羨慕不已又念念不忘的談論對象,像三巧那樣的大學生,還去北京念,沙水縣多少年也沒有幾個,大坡地村多少年也才有了一個,也還就到了老大家!
放了寒假,三巧回來了,還拿回來一張同學們合影的照片。在雪梅看來,照片上那些學生哪個也沒有自己閨女長得俊生得好,但哪一個也比自己家的閨女打扮穿戴得洋裡洋氣,三巧穿的還是她給做的那雙紅方格的布底鞋,大坡地女人精工細作的手藝,到了北京卻顯現不出來那份應有的體面。
兩口子數算了一下又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給三巧說了兩個人的心思。三巧想了一會兒,高高興興地拿出來一張紙,上面記載著「幸子衫編織法」,娘兒倆高高興興地去買回了兩團雪白的毛線(幸子:八十年代初日本的電視劇《血疑》裡的主人公,主演山口百惠,短髮容貌清純秀美、靚麗怡人,是一代人的青春偶像)。
張雪梅不識字,看不懂「幸子衫編織法」,三巧自己看著織,織了兩寸多寬,毛衣針就把指頭磨破了,雪梅翻著貓貓兒眼,來回翻著看了幾遍後,說:「呵喲喲!俺閨女是捉筆桿子的手,哪兒使得了這個,娘給織!」眼看已過臘月二十,到了該準備過年的時候,張雪梅卻不慌不忙,嘴裡念著:
「二十三,神上天;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把面發;二十八,蒸饃饃;二十九,打回酒;三十黃夜鬧一宿,初一上街扭一扭!」
念著念著,幸子衫就給織好了。三角形的大領口,敞開著一個時尚;寬鬆的衣身和略短的腰,要的就是那個風韻;頎長的袖子,是想藏起來那些不願示人的嬌媚!——愛美的小女子,還有誰不待見那個清純似水的幸子!
三巧往身上一式,張雪梅的貓貓兒眼就細瞇成一條線:「啥日本人!啥幸(杏)子、李子、桃子,俺閨女才真叫個俊!」正笑著,馬改轉領著玉蜀面,不打招呼也不吆喝,叮叮光光就闖了來,雪梅就趕緊把三巧給推進裡間屋,把門也給帶上了。
張雪梅的意思是怕馬改轉看見「幸子衫」後再滿大街地亂喊。
還是夏天的時候,武小魁的閨女玉香穿了一件花的確良襯衫,淺灰的確良褲,不想正遇了一場大雨,衣服全貼到了身上去。
那種布一旦遇了水,簡直抵不住一層紗布,後面的什麼東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改轉登時就大喊:「看,看!小魁跟閨女都唱戲,掙了倆錢兒花到哪兒不好,非得整身兒的確良,快看,快看!啥也能看見!」改轉要是不喊,看見的人也會裝作沒看見,沒看見的人也許就永遠看不見,再加上正下著大雨,該看見的人也不一定顧得上看。
不想三巧往裡間屋藏的時候,改轉早看見了,她給雪梅說:「恁家來了哪兒一個天仙女兒?咋也不是偷的,見了俺就趕緊藏,怕俺看見還就得看看!」
正要推門,三巧就出來了,笑嘻嘻地說:「才織了件毛衣,知道嬸子人封建,就怕你看不慣,看看,能穿不能穿?」
改轉一愣神以後,又前後左右端詳了一陣子,嘴裡又嘖嘖嘖了好一陣子後,說:「俺當是誰,才剛剛兒差點兒打了俺眼!還就是女大十八變,會變變個蓮花瓣,不會變變個牛屎片!這大一個領口子,太露!——要是別家的閨女穿,那就咋看也不順眼!雪梅生的、老大養的閨女,光著腳是想涼快,光著膀子那怨天太熱!啥話兒人也能說,啥事兒人也能做,那要看誰,那要論哪個,舊社會的小姐都鎖到繡樓上,窗戶上往下丟條繩子也得把騷相公給拽上去!好人不用誰操心,懶人就得靠人管。俺三巧穿上就是俊,好看還看!不是嬸子嘴甜,是真好看!」
張雪梅的貓貓兒眼就又瞇成了一條線,她想,俺三巧連米湯你也沒有給餵過一口,咋一眨眼就成了恁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