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章 敲不破的大鐘 文 / 張金良
趙老拐驚驚噩噩地走了,改轉給鎖住說:「俺今兒總算翻清點兒了(翻清點兒:真的明白了),俺早就當了奶奶的人了,半輩子都不會說話,那好些話,就不能說,俺還就說了!——唉!那些個歌兒喘不上來氣兒,咱又不受憋,誰愛唱誰唱!要不聽那歌兒俺也不知道,那不該亂說的真不能說,以後,以後,——俺就叫你老白,這好聽,老白!真好聽!咱玉蜀面,俺領上他去老大家坐坐,俺得叫他知道,老白,老大,就應該是差不多的兩家!」改轉給遞過一支大炮時,白鎖住接著的那隻手就抖,——其實,他是抖那個老白!
其實,在大坡地村,羨慕魏老大的,可不止馬改轉一家。儘管魏老大還是魏老大。
玉成和玉輝趕翻了生產隊裡的車,魏老大背起了隊裡的七百多元債,還了二百元之後,剩下的欠賬就成了一根扯不斷的線。開始的時候老大家每年差不多還能分上個近百元的紅,二巧娶了以後,家裡又少了一個勞動力,每年也就個幾十元。雪梅每年都養一頭大豬,再喂隻羊,養幾隻雞,除了穿衣、點燈、吃鹽,再供了兩個孩子讀書,買了過年貼春聯的門紅紙之後,家裡頭連一張十元的票子也就剩不下了。直到白鎖住最後敲響了生產隊裡的那口散伙鐘,魏老大還欠生產隊二百多元沒有還清。
三隊的大鐵鍾就在後谷場的大皂角樹上吊著,白鎖住到底敲破了隊裡幾口鐘,沒有人數過,也沒有人算過。大凡遇到鎖住不高興或太高興的時候,三隊的大鐵鍾不是要被敲壞了,就是要被敲啞了。
生產隊裡上工做活都是一天三敲鐘,除此之外,開會、分糧、分菜、算賬,所有需要召集隊裡社員的事都敲鐘。每到了該上工的時候,大坡地四千餘口人的村子近二十個生產小隊,噹噹噹的鐘聲一個接一個地響起,那應該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壯聞,或許也還應該是一個後無來者的壯聞。
儘管都是鐵鑄的鐘,即使全用一個模子鑄出來,每口鐘的響聲也不會一樣,差別儘管不太大,但還沒有聽說過三隊敲鐘把五隊的社員給召了去,一隊敲鐘也萬不能把十隊的社員給叫了來。如果幾家鄰居把自家養的公雞都趕到街上去,花公雞和紅公雞都一遞一聲地叫上十遍,要是不看,多數人都分不清到底哪一遍是自己家的雞在叫,但對於那個噹噹噹的號令,卻沒有誰會聽錯。
三隊大鐵鐘的位置幾乎是大坡地的最高處,要是敲響了,村裡的每一個角落幾乎都能聽見。大凡那個鐘敲得特別響或特別急的時候,聽見的人就會說,三隊又該換鍾了。或許有時話還沒有說完,那口鍾就突然噗噗噗地沒有那麼響了,那是鍾啞了,當他人叫「悶了」;有時鐘聲突然嗡嗡嗡地亂響了,那是敲破了。
後來鎖住就專門去白口鎮訂製了一口鐘,比一般生產隊的鍾大了整一倍。有人說他往化開的鐵水中加了一截鋼軌,做出來的新鐘響亮又清脆,有些震耳欲聾的感覺。往大皂角樹上掛的時候,鎖住就給幫忙的好多人說,除了靜巒寺的大銅鐘,這是大坡地村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口鐘。可惜,那口鍾鎖住只敲了半年多的光景,家庭聯產承包就開始了,那口鍾也就沒有用了。後來,連拽鐘錘的繩子也叫人給摘了去。那根繩子有小拇指粗細,是腈綸和棉混紡的,瓷瓷實實勻勻稱稱的,又軟和又上手,既不怕雨淋也不怕日曬,每每提起的時候他都惋惜不已,後悔沒有順手解到自己家裡去。——其實那口大鐘要比那根繩子值錢得多。
開始的時候是一個生產隊分成三個或四個生產小組,各小組嚷嚷了好幾天,直到都面紅耳赤吹鬍子瞪眼以後,生產隊裡的牲口、農具等一應物什才給各小組分了開來,改轉在家裡總給鎖住說:「老白,叫俺說兩句兒,俺看這社會是要往回退了……」鎖住就慌忙地制止改轉的反動言論,改轉卻十分認真,她打開門四下望望,又閂住門回來,壓低聲音說:「老白,你可嫑不信,你看滿大街的那些個東西兒,哪個不是往回退?連舊社會的那些歌兒也有人開始唱了,——你還甭不信,那五五年、五六年,開始是互助組,再就是初級社、高級社,高級以後就都歸了公了,這會兒又分小組,不叫互助組也是個組,原先從小往大變,這會兒從大往小變,這你說……」
誰知道沒有過了多長時間,連那個小組也就沒有了。白鎖住又往那口大鐵鍾上拴了一根新麻繩,要拉繩子時他還在回想著馬改轉的話,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憤憤不平,還是戀戀不捨,攥緊那根麻繩時就滿腔的壯懷激烈。
他本想響響亮亮地敲打上一陣子,剛敲了沒有幾下子,那口大鐘就撲通一聲掉了下來,把他嚇了一跳。是拴大鐘的繩子不壯?他清楚分明地記得,他專門去供銷社買了一截八號鐵絲拴上去的。定下神來以後,他上前一看,倒真沒有記錯,還是他拴上去的八號鐵絲,總共纏了四圈,老虎鉗擰起來的死結,仍然細麻花一般緊緊地擰著,那四圈吊大鐘的鐵絲,都齊生生地斷了!
當時就有人大喊:「天意!天意!這生產隊早該散了!都看,都看!這八號鐵絲一根根都是新茬口兒,大老虎鉗一下子也鉸不斷!」三隊的幾個老婦女,馬上就召集善男信女在皂角樹下點蠟、燃香、燒紙箔,祭神的人群還沒有都散去,三隊能分能賣的東西就處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