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十章 二男二女一對半 文 / 張金良
到後來白鎖住才明白,包括馬改轉在內,幾乎所有的人沒有幾個在乎他那個撐死也做不了什麼的隊長。過去鎖住不高興的時候,馬改轉總會說:「咳!咱家往前數八輩兒,連衙門裡邊擔水掃院的也沒有一個,現時現咱家出了個五十二品,恁些個人今兒幹啥、明兒做啥,都得聽咱說,分糧分菜咱還捉秤砣,夠使!夠使!」
那個五十二品雲散雪消之後,一群群的人都爭搶隊裡的牲畜和農具,——莊稼人離不了地!種地用得上的那些東西才是他們的命,犁地耩地要緊的時候,給開來一架噴氣飛機都沒有人理你!馬改轉卻下手就把那口加了一半鐵又加了一半鋼的大鐘給扛回了家。
鎖住說:「要那麼個東西做啥?口兒朝下它的頂太尖,不能當板凳兒坐;口兒朝上它放不穩,又不能盛東西;躺著放它嘀溜溜亂轉,也不能當球兒踢!像個鍋它不是個鍋,像個草帽兒它不能戴……」
改轉扛回去後,她在院子中間刨了個坑,把大鐘倒過來往裡一埋,就像個朝天開放的喇叭花。她又往大鐘裡邊填滿了土,種了幾株指甲草,粉紅、粉白、大紅、淺紅的蝴蝶形狀的花,一團一團的鮮艷在陰雨連綿的季節裡開得最旺,鎖住總不愛看。
當收到家裡的糧食比當隊長時還要多的時候,改轉啪啪地拍著院子裡的那個鐵「喇叭」,悄悄地給鎖住說,:「俺說——老白!這口兒朝下,咱是隊長,這口兒朝上,咱成了皇上!天天兒烙餅、饃饃、拽面!烙餅、饃饃、拽面!也不用鑽到門旮旯兒後面悄悄兒吃,咋,還不行?不管它口兒朝下還是口兒朝上,咱裡外都吃糖!」
鎖住慢慢也才明白,「不夠數兒」的改轉,叫那些把數字算計得太精準的人看,就不能「夠數兒」。
穿著「幸子衫」的三巧放假在家的時候,改轉抽空就往人家家裡跑,她熱切地期望著自己家裡也出一個大學生。她還專門打聽了一下,那大學生,畢業分配就是二十一品。她真希望三巧把她的玉蜀面給好好地教一教。
三巧開學走之前,把各科的書給玉蜀面講了一遍,改轉也記得真切,三巧上學走的時候給玉蜀面說,要把書讀薄,要把書讀破。她怎麼也想不通,恁厚的一摞書,紙永遠是那幾張紙,墨永遠是那幾點墨,咋就能讀薄!除非,撕下一些來!——她總以為,三巧跟她爹娘不一樣,識字的人都精,凡事總會留一手,她沒有把真竅門兒傳給兒子。
果不其然,這年玉蜀面還就沒有考上。放暑假的時候三巧回來了,改轉就埋怨三巧,三巧拿出自己的書給改轉說,看,玉蜀面的那一摞書,都還新展展的,就是看,也沒看過幾遍,要不是過目不忘,想考上,——怕難。
改轉看了看三巧原來讀過的書,一頁頁上記了好多東西不說,好多地方都快磨破了。
第二年玉蜀面還是沒考上,改轉看了玉蜀面的書,好多地方也破了,卻是撕破的,她把那本書又撕了幾把後,激憤難耐地罵:「咱家也就最多能出個隊長,黃狼子(黃狼子:黃鼠狼)下老鼠,——一窩兒不抵一窩兒了!趕緊往地走,高中畢業生,白費二年工,叫你擔茅子(茅子:大糞),你說臭不登,叫你算個數兒,你也鬧不清!」
白鎖住聽了後斜楞著膀子就走了,他真的很不高興,這白家祖祖輩輩的人,論窩兒?
他從地裡回來後仍然不高興,改轉卻早就都忘了,或許她根本也就沒有記下什麼。她照樣把擰好的大炮遞給鎖住,再擦根火柴點上,說:「老白——」
鎖住就說:「你還是該叫啥叫啥吧,這一窩兒一窩兒的東西兒,加上那個老,就更不好!俺聽你叫的那個老白,自始至終都不自在。」
改轉去大門外倒完鎖住鞋殼簍裡的土,也拍打好了,扔給鎖住說:「你還嫑不待聽,老——白!這名兒就好,俺聽過,小玉那回叫四麻子老四,——老——四!真好聽!俺要是個男人,也想摟著她睡!」
在馬改轉看來,小玉稱呼四麻子的那個「老——四」,是再幸福不過的賞心樂事,其實不僅是她,但凡見過和聽過的人,也大都會細細地去品味一下那聲或許包含了許多內容的呼叫,四麻子就不止一次地被那聲呼喊撞擊得無所適從。
那次他給小玉家壘牆,恍恍惚惚之中他就飄搖到了雲霧之中去,兩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有一個渴求已久的神聖或至愛向他湧來,那種感覺積聚成一個所向披靡的無所畏懼之後,他把那個渴求已久的神聖或至愛,竟喊成了一聲響當當的「娘——」。
在他的記憶中,娘的概念就連一個模糊的影子也沒有,或許在此生此世中,除了娘那個最最可親的美好,他沒有也不敢再有除此之外的任何奢求了。他一聲又一聲地喊過之後,小玉應也不能,不應也不是,她把酸棗木的擀面杖在案板上呱呱地一敲,那些鎖人心扉的雲霧就漸淡漸消了,他就慌不擇路地拚命逃遁,往外跑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林秀山從茅房中走出來,還衝著他嘻嘻地笑!一路上他只感到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在拚命飛奔,小玉嗔叫的「四騾子」一遍又一遍地還在腦瓜子後面響。
他的家本來沒有院牆,從東河灘裡拾來的石頭蛋子搖搖晃晃地叉了個院子的形狀,供人出入的那個口子,平時放有一根五尺多長小腿粗細的大木槓,平時出門的時間要長,就把那根槓子往兩邊搖搖欲墜的石頭蛋子上一搭,——告知來來往往的君子主人已出門了。其實就是不橫那根槓子,就是非君子之人也懶得往他那個爛窩裡看一眼,所以好多時候他也就忘了放。
而偏偏那天晚上他出門時就放了上去,那個槓子橫放著也就半小腿高,往回跑的時候,他一條腿把那根大槓子磕出去老遠後,另一隻腳又踩了上去,他連搖晃一下都沒有就猛衝著向前栽,剛把手伸出來準備扶地,頭就撞到了牆上,兩隻眼一黑之後就開始火花四濺,滿天的星辰再轉了幾個圈後又一晃悠,就好像都鑽到了他的腳底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到自己想往起爬,終於能坐定的時候,所有看得見的東西,都還忽高忽低地圍著他亂轉。後來渾身軟綿綿地又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