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四章 一曲歌來一片情 文 / 張金良
後來,不再那麼當當硬的曲子,收音機裡也會時不時地唱上那麼一兩段,感歎擔心的人們也免不了偷偷地聽,聽完了之後,也免不了再偷偷地輕輕哼上幾句。後來電視裡邊也有了,到老拐家看電視的人也還照常天天去看,也還是坐下來黑壓壓的那麼一大片,看了那些個花花綠綠的羞臊,聽了那些個軟綿綿,也沒有見誰堵耳朵更沒有見過誰捂眼。孩子們什麼也不懂,都是一張白紙,往上畫些什麼就是什麼,高興夠了之後就滿大街地喊:
「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
「每當我看到天邊的綠洲,就會想起東方——齊洛瓦。」
「新時代的東芝吧!」
周大中盼望自己早些死,他後來變得連羊叫喚也不能聽了,但那個大匣子裡的軟綿綿的歌好多人都愛聽,而且還有人悄悄地哼著唱:「阿妹阿妹你別走,哥哥想拉你的手,白白的皮膚細細的肉,一粒一粒相思豆……」
終於有一天,周大中真的走了,在與遙遙紅塵道別之時,他簡直有些驚恐萬狀。
那天,大中一個人在炕上躺著,山杏一個人寂寞,在院子裡拿了個便攜式半導體收音機在聽。她雖也是四十大幾的人,或許是因為不愁吃穿的好光景,或者是因為自小生來的脾性,總有一副熱情蓬勃的爽人之氣。收音機裡在唱,她也忍不住跟著哼,哼著哼著還就差不多了。即使不為了什麼,也或許她想起了什麼,渲染出來的調子,哀哀婉婉地振蕩著、飄搖著:阿妹阿妹你別走,哥哥想拉你的手……
大中在屋裡大叫一聲後,山杏就趕緊往屋裡跑,大中已裹著被子跌落到了火台上。她把他扶回到炕上後,他仍然搖著她的胳膊抖抖地問:「啥?才剛剛兒是唱還是哭?——是唱?咋比哭的還難聽?準是哭,俺還沒死,你哭啥?——嗯?……」韓老等也接著埋怨,山杏不服氣,老等說:「都多大歲數兒了,哼哼扭扭個啥!恁爹連那羊叫都不能聽,不知道?——嗯?你那是唱?還嘴硬,那叫個歌兒?那個調調兒,像個沒人要的老閨女,憋死憋活急著找婆家!」
山杏總是想不通,像閨女大鳳、二鳳、三鳳,經常悄悄地在收音機裡裡聽那些外國的歌,那真是……但大中一直到死,雙眼就一直巴巴地瞪著。
或許是人們習慣了李鐵梅式的堅強和小常寶式的威武,新興起來的那些歌,都像能伸出來一雙軟綿綿的手,把人心肺裡的好多東西輕輕地掏挖出去,再慢慢地揮灑開來,柔柔的調子,像輕舞著漫灑著的雨滴,叫人打不起精神直不起腰,但卻能把許多懵懂世事的人給勾引得如醉如癡。像大鳳、二鳳、三鳳那些人,哪個都愛聽。
那天,文昌從學校回來得遲,二鳳和三鳳還是拿著那個半導體收音機,正在偷偷地聽一個外國電台,裡邊一個只有半個嗓子的女人正在細聲細氣地唱……
白文昌突然前所未有地暴跳如雷:「作啥?那是敵台!那是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那邊的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知道不知道?……」山杏說了幾句,文昌摔碎了那台收音機後又接著喊:「那裡邊宣傳的都是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你!——你!你連個北斗星勺兒朝哪邊就能吃北瓜都不知道!——你連馬改轉都不抵!」
實事也確實如此,待那些軟乎乎的綿羊曲蓬勃四起的時候,好多人對馬改轉有了新的看法。
馬改轉十八歲就嫁給了白鎖住,那時鎖住爹還活著,鎖住爹小的時候弟兄多,家裡也窮,父母就把他給了一個富裕人家當兒子,在那戶人家他不愁吃不愁穿,還讀了幾年私塾,誰知道究竟為了啥,大學、中庸和詩、書、禮、易學個差不多時,他就拽也拽不住地就又跑了回來,吃糠咽菜也不走了。
那時,媒婆領著鎖住給馬改轉見了一次面之後,他給他爹說:「嗯!身板兒不小,——啥也圖不了。」
他爹說:「是,沒看差,好身板兒,鼻子、眼、胳膊、腿兒都全喚,——你還想圖啥?要多長點兒啥,你不害怕?」
鎖住說:「你就是個常有理。那個閨女,倆傻大眼一直瞪著俺看,俺都叫他給看臊了,裂開大嘴就笑,還問俺,天又不冷,索索個啥?俺不吭,她就又說,索索得再紅,也還是那麼個事兒,願意不願意?俺說,願意跟不願意,不都叫你說了!她就又說,哼,這大村子上的人兒,個兒不算太大,脾氣倒挺大……」
他爹故意重重地「啊哼」了好幾聲,誰也不吭了以後,然後說:「行,有這兩條兒就行了。好身板兒,——年輕時候兒能做活養家,多了把手;老了以後能多陪你幾年,不孤單。大脾氣兒,——命大福大的人肚量都大,要扭扭一個性兒,掉掉又一個脾氣兒,當奶奶供著太小,當孩子哄著又太大,使不死你也得急死你……」
他爹還沒有說完,鎖住就著急地喊:「那個東西身板兒像個騾子,頭腦像個驢,還是個傻驢!那就是個不夠數兒!心裡就沒個算計!」
鎖住爹把眼一瞪,瞪了好久,瞇了好久,拿煙袋鍋子敲一下板凳就是一個重之又重的「嗯?!——」。
「嗯?!——嚷嚷個啥?嗯?沒算計?沒算計的把谷子當成米,也就外邊兒多了一層兒糠!日本人打中國的時候兒,你知道有多少精明人算計了又算計?就沒有人算計準最後還得吃美國人倆原子彈?」
「嗯?!——你倒是老婆兒吃琉璃,聽起來『咯崩兒脆』,你敢試試那得多好一個牙口兒?孫猴子要真能反成了玉皇大帝,那可不數他膽兒大!你也才能說成個囫圇話兒,知道啥是個算計!」
「嗯?!——雞嘴尖,鴨嘴扁,老牛吃草舌頭卷,哪個事兒是算計出來的?鐵算盤敲爛自己手,木算盤算成個糊塗蛋。你知道會算計的人就都精?凡事兒要看得都淡,那叫憨!憨娘兒們都好支應,好打發,她也知道把好東西兒往自己家裡攢;凡事兒看得太穿,那叫尖,尖娘兒們眼都高心都歡,能滿世界替你找高興,怕你供不起盤纏!」
「嗯?!——氣死個打算太到的;急死個半傻不俏的;憋死個會比會照的;嚇死個磕頭禱告的!不會算計的人,擋不住老天爺把你手裡頭的那倆數兒,給你使了加法再使乘法;太會算計的人,也禁不住老天爺把你手裡頭的那倆數兒,給你使了減法再使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