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四一章 四騾子 俺咬你兩口 文 / 張金良
這天她把那個盒子給了弟弟,連那些撿回來的鉛筆頭兒,半塊兒橡皮,連同那個自己從來也捨不得背的那個花書包,都給了弟弟,給了以後,就泣不成聲了。
魏子安還不知道什麼叫「淚水頓作傾盆雨」,他只知道姐姐很傷心,自己心裡也就很難過。
三巧上五年級時撿廢品賣了些錢,過年的時候,她給弟弟買了《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三本小人兒書,姐弟倆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遍,掀小人兒書的時候,連嘴裡的唾沫都不敢蘸,看過之後,子安就給藏了起來,——他怕弄破了,一直不敢看。
三巧連眼睛都哭腫了以後,子安拿出來那三本小人兒書給三巧說:「姐姐,你以後不上學了,沒事兒的時候翻翻看。」三巧哭得更急,也更痛了,子安害了怕,就給爹娘說了。
張雪梅雙手捂著臉,臉朝著天,來回搓了兩把後,就出去了。
回來後,她的那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就沒有了,時間不長,魏老大也回來了,拿著兩塊錢遞過來說:「給,借了兩塊,人家說不急用,啥時候有啥時候還。」
晚上,雪梅把五塊錢給了三巧,三巧不要,雪梅把她往懷裡一摟,說:「咋?倆姐姐都沒有念了書,砸鍋賣鐵你也得念!閨女喲!不怕,沒聽別人說,娘就是個攢錢的罐!」
張雪梅剪了辮子後,魏老大一直很難受,雪梅總是勸。老大說:「俺那個鬍子該鉸的時候兒才能鉸,你那倆辮子,——咋也比俺那鬍子好看,這說鉸就鉸了,唉!都怨俺,真對不住孩子大人吔……」
張雪梅暖意融融地嗔一聲:「傻老大!毛尾(尾:方言讀yi)鉸了還能長,再耽誤了三巧,那可就是一輩子!啥是對不住,俺比小玉可強多了!」
按說,世界上最優美的風景之處,無論距離如何遙遠,也無論行程如何艱難,總擋不住仰慕的人流和行旅匆匆的腳步,有誰能說,小玉不是大坡地女人中的一道風景?
然而,白小玉那個比風景更讓人流連忘返的美好,許多許多的人,都在一回首一駐足之後,就一個個地溜之大吉了。
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有人給動了手腳,小玉家臨街的牆頭有一天忽然稀里嘩啦地倒了,壘牆的石頭都很大。小一點兒的,一個好勞力也僅僅能掀得起,大一點兒的,則需要兩個壯勞力抬。瘦三一個人就做不了那個活。小玉連續找了幾個人幫忙,實在推不脫的,最多也給做上半天,連飯也不吃就再也不來了。瘦三就一個人干,干了好幾天,兩隻手上都帶了傷,那堵牆也才壘了不到二尺高。
這天她碰見了四麻子,遠遠地叫了聲四哥後,麻子一哆嗦就不走了,小玉說:「家裡有點兒活,要方便,就給幫個忙,要不方便,就算了。」
麻子給幫了幾天忙,一面結結實實的牆就起來了。
做活的時候,因為忙,每天中午幾乎都是小米撈飯,蔥花炒個黃菜,或炒個白蘿蔔絲。麻子或蹲著或站著,吃上兩碗,略略地歇上一會兒,就繼續做,因為有瘦三在,小玉不說什麼,瘦三什麼也不說。
牆壘好了後,瘦三回家去舀了半瓢白面給小玉說:「這幾天老四給出力了,換個樣兒吃一頓吧。」瘦三還急著回去蒸貫嘗,放下白面就走了。
家裡的孩子數夢鴿大,才十二歲,靜鴿和魏老大的兒子同歲,剛上一年級,白鴿嘴饞,說多少天沒有吃姥爺的貫嘗了,嚷嚷著非要去,小玉就叫三個孩子一齊去,臨出門時給夢鴿說:「二閨女不聽話,給她說,少吃兩塊兒,恁姥爺忙一天不夠恁仨人吃一頓,記住了,啊?!——把院裡的那些個柴,也順手給捎過去!」
送走了孩子後,小玉急匆匆地跑到了茅房去,嘩啦啦地一片響過之後,身上帶著一股風就進了屋,藍底白花的小圍腰往腰上一緊,門扇後邊的臉盆裡把手一洗一擦,啪啪地在兩邊的跨上拍兩下,兩隻手一搓,然後攥起來呼地一吹之後,頭一歪,笑嘻嘻地看著麻子說:「四哥,吃啥?香油兒疙瘩湯兒,還是蔥花兒面片兒?一個疙瘩三根面,要不,吃麵片兒吧,薄閃閃,絨抖抖,不靠牙嚼靠吸溜!」
眨眼間,半個拳頭大小的面劑就和好了,掂起案板往火台上一放,尺餘長的細擀杖拿起來,當當地先敲上兩個脆響,三下兩下,面劑擀好了,又三下兩下,擀開的面就卷在了擀杖上。
小玉擀麵條兒的姿勢很好看,兩隻腳齊生生地並著,腰弓著,身子向前傾,兩隻手一頓一頓地向前推,又在一頓一頓中向擀杖的兩邊挪,「哧——」地一聲拉回來後,兩隻手就又並到了擀杖的中間,又一頓一頓地送前去,又往回拉,拉了幾次後,把擀杖橫著一放,咕嚕嚕地放開,又咕嚕嚕地纏上,兩隻手又在上面一頓一頓地跳。——那個優美,就像一股忽湧湧的水。
麻子又有些撐不住,他感到身子裡面打了一個閃,又響了一個炸雷,那個久違了的妖精,又張牙舞爪地在他的五臟六腑裡亂竄。其實,從那嘩啦啦地一片響之後,他就感到肚子裡有一面牆已經稀里嘩啦地倒了。
——究竟為什麼?他在努力地去想,從六0年他給她送那半袋谷米開始,他就把她當成了村口的那棵皂角樹,沒有想過為了什麼,也不全是沒有什麼,總之,不見的時候想,見了的時候怕,總感覺有一股割捨不斷的遙遠,把他給牽扯得焦頭爛額支離破碎。那嘩啦啦的一片響之後,有個無法觸及的東西就忽湧一下把他全吞了去,他忽然感覺像漂浮在汪洋大海裡一般無所適從了,嗓子有些燒也有些堵,就「卡卡——哧,卡卡——哧」地叫了兩聲,不是咳嗽,也不是呼喚,甚至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發出來的聲音。
小玉扭回頭,嫣然一瞥,腮上的兩個小坑裡,像盛開了兩朵能要人性命的花。她像很明白他的意思,又像在引導他快點做些什麼。
麻子又「卡卡——哧」了一聲後,小玉又扭回了頭,兩隻明晃晃的眼,像穿透了他的五臟六腑,還有兩個晃晃蕩蕩的東西,分分明明地正在向他招呼著什麼。
麻子終於忍不住,好像肚子裡的那個妖精也在瞬間跳了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俺,——俺——真的,想,也就一回吧,沒有啥,別的,你——也知道……」小玉停下手中的活,那兩個顫顫著的東西,就一起一伏地漸漸變大,越來越大……麻子的雙眼有些模糊,眼前有個東西一起一伏地就向他湧來。
那是一條大河,很寬很闊,他擁著那條河,或是那條河擁著他,一高一低的水浪,溫溫的,柔柔的,他感到自己快死了,激流澎湃地高叫了一聲:「娘——吔!」
當!當!當!小玉拿了擀杖在敲案板,麻子一激靈,什麼也看清了,他正半蹲著摟著小玉的腰,小玉的一張臉正低頭看著他,腮上的兩個小坑沒有了,案板上的面片切好了。當!當!當!小玉又敲了幾下案板,說:「你個四騾子,叫啥?」
麻子以為小玉要拿擀杖敲他,一鬆手就往外跑,跑到院子裡往茅房門口掃了一眼,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大叫了一聲後跑得就更歡,只聽得小玉在身後喊:「四騾子,跑啥!哎!——俺咬你兩口!」
四麻子跑得飛快,一直到家,滿腦子都是那嘩啦啦的一片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