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二一章 法國人沒說過 文 / 張金良
寶妮說的鋼碾子就是用電碾米的碾米機。石碾子碾米費時又費力,有了鋼碾子後,年輕些的人都不願意去石碾上碾米。上了些年紀的人一輩子省儉慣了,嘴上卻說鋼碾子不好,把米都給碾成了兩半兒,吹到了谷糠裡去,其實是捨不得每斤谷子五厘錢的加工費。
寶妮要用石碾子碾米,一來自己著急,二來他也心疼剛花了的六塊多錢,扣簸箕是往碾子上放個簸箕,意思是告訴後來的人說,碾子有人使,咱都排著隊呢。
早扣上簸箕或簸籮的人都拿走了自己的傢俱,就輪到寶妮了,她排在了晚上。按說她該在第二天的早上或上午碾,平時使生產隊的驢拉碾子,要拿掙的工分抵頂,這次寶妮連工分也省了,家裡能動的人就都去推碾子。
碾棚裡沒有電燈,寶妮點上個煤油燈照樣碾米,所有的谷子都碾上一遍後叫一爛兒,碾完一爛兒就把谷米放進扇車裡吹,吹走碾出來的谷糠後再碾第二爛兒。一爛兒一爛兒地碾下去,谷糠全碾去了,也吹淨了,就碾成了米。
扇車是用磚和石頭共同砌起來的,上邊有個放谷米的儲物倉,下面有個安了扇面和拐把的手搖風車,呼呼呼地一搖,谷糠吹走了,谷米流到下面接著的簸籮裡,不大又不小的孩子們,都喜歡搖那個煽米的扇車,那是一件動感十足的農家用具。
大人和孩子都腰酸腿痛以後,終於碾到最後一爛兒,都放進扇車的儲物倉裡煽一下就成了。寶妮端著滿滿一簸箕米往上邊的倉裡到,江麗和江紅都想搖扇車,你一推我一推,寶妮又舉著簸箕看不見下邊,兩個孩子一絆腳,她就倒了,一簸箕的米都撒到了牆角。江麗的頭上也給磕了一個窟窿。
平時碾米驢拉的時候多,碾道裡的驢騾糞都掃到了牆角,——寶妮倒了後,她的米和驢騾糞就混在了一起,她爬起來還沒有打,兩個孩子比挨了打哭叫得嗓門還大,吱吱嘎嘎扯著一串驚叫就一齊疲於奔命了。(碾道:碾盤周圍供拉碾子的牲口一圈一圈拉著轉的那個圓形走道)
回去之後,江麗和江紅誰也沒有敢睡,兩個孩子撿了一夜。第二天寶妮起來後,兩個孩子在院子裡一個靠著牆,一個扶著簸籮,都睡了,兩個孩子把米都給撿淨了,因為還嫌髒,拿水沖了又給撈了,就涼在簸籮裡。
孩子們不知道,新碾出來的小米浸不得水,更不能在水裡撈,就是曬乾,再煮飯也不好吃了。
寶妮沒有著急,索性加了些綠豆後連米一起泡了,她借了爿小磨子,當天就拐了(拐了:手拐小磨),擀了熟花椒面往米麵糊裡一攪,全家人喜喜歡歡地攤起了餅折。
大坡地的巧婦女都會攤餅折,餅折多用米面做成。先把小米用水浸了,浸好後用小磨子拐成稀糊兒,放入作料就能攤。
攤餅折的用具簡單,技術含量卻高,最能顯示女人們的心靈手巧。
比舊社會給官老爺開道敲的大鑼還要大些的大鐵鏊子拿三塊磚頭往院中一支,攤餅折的第一件用具就有了;找一根合適的三股叉的荊條一剪,形狀像個英文字母大寫的「y」,高粱的穗子下邊有一段又滑又細的桿,當地人叫「高粱箭兒」,剪一段「高粱箭兒」往「y」上邊的兩個叉子上一插,那個用具又像多生了一個叉的「t」,「y」或「t」下邊的長柄是手拿的把子,——攤餅折的第二件用具也就有了;麥秸一類的穰柴整上一大堆——用來燒鏊子;或許還有一底底棉籽油的瓷罐子也拿來了,用乾淨的粗布瓷瓷實實地縫起來的一個油骨朵,前面平整且有火燎的痕跡,油骨朵的屁股上有一個鐵絲勾,在油罐子的邊上掛著,——用來擦鏊子。(穰柴:容易點燃的細柴草)
省吃儉用、勤儉持家是祖祖輩輩太行山人的傳家寶,攤餅折得用猛火燒,時間長了不放油就粘了,油放得多了也沒有,有也捨不得。攤上幾張後,油骨朵在鏊子上嗖嗖地轉幾圈,沒有油也亮堂堂地光滑,餅折就又攤成了。餅折攤成了一大摞,油骨朵去鏊子上轉了千百次,去油罐子裡卻蘸不了幾下子。
要是再慇勤些的女人,會提前把干白蘿蔔條兒泡好,煮好,剁碎,放進去花椒面,香油、蔥花、鹽,拿攤好的餅折把菜一卷,再拿到熱鏊子上烤一烤、熏一熏,焦黃黃的,酥咧咧的,熱騰騰的,香生生的,——那叫菜火燒。
菜火燒?英國人沒聽過,法國人沒說過,美國人沒見過,日本人見過也不讓吃。城裡人見了都想吃,因為臉皮薄,不好意思向誰索要,自己又不會做,想買又沒人賣。
寶妮攤好了幾張小米餅折,又烤了幾個菜火燒,先叫大頭吃,大頭把嘴一撅,屁股一歪,不吭也不吃,孩子們都眼睜睜地看著,誰也不敢吃。
寶妮見大頭惱了,也不知道因為啥,也不敢問,她想是大頭嫌她攤的餅折厚了,嫌她頭笨手笨。她怕大頭再說她切驢蹄、釘驢蹄的手,除了給驢打交道,就做不出來一個透靈閃亮的活來,就拿起攤好的餅折和卷子翻過來又翻過去看:餅折攤得溜圓,烤得焦黃,聞一聞噴香,沒啥毛病!就又雙手托著一個菜火燒送到大頭臉前,怯生生地給大頭說,先嘗嘗鹹淡。
大頭一仰頭,眼也沒睜,噴出來的唾沫星子濺了她一臉:「啥手啥手!瘋手!就能給驢打交道,給驢打交道比馬改轉差得還遠!」說完後,就又把頭栽到褲襠裡,兩隻胳膊和手抱住了,連耳朵也捂死了,要不是害怕翻過去,他把屁股幾乎撅到了天上。
寶妮雙手托著的菜火燒又放回筐子裡後,她以為大頭還是嫌她手不巧,就飛也似地去叫小玉。
工夫兒不長,小玉輕輕巧巧地飄了進來,看見屁股還朝著天的大頭,就把嘴角一咧:「是呃?——大頭哥吃了槍藥了?哎喲吔!——還就是,氣兒不順,捂著肚,準是肚痛,這叫寶妮嫂給揉揉,也得等天黑了沒有外人了不是?——哎喲喲,這孩子們都在,姑姑放傻了!」說完,兩個腮上就有了倆小坑,能盛下黃豆,看看大頭,屁股早朝了地。(放傻:做傻事或說傻話)
小玉往鏊子前盤腿一坐,抓把麥秸往鏊子下一塞,彎下腰低下頭呼地一吹,麥秸彭地一聲就冒了一股煙,緊接著就捲起一團火,她拿起油骨朵嗖嗖地往鏊子上一擦,一股藍煙剛剛過,舀了一勺子稀米糊就澆了上去,哧啦啦地一聲響之後,拿起那個「y」或「t」,貼著鏊子一旋一旋又一轉一轉,像拿著個圓規在鏊子上劃了幾個圓,一眨眼,圓丟丟的一個大餅折就成了。——像一個烤焦了的十六的圓月。
攤餅折的關鍵技巧也就是那一旋一旋和一轉一轉,旋不好轉不好,攤出來的餅折有的地方有窟窿,有的地方就太厚,因為平平的鏊子都是一樣的遇熱程度,有窟窿的周圍就糊了,太厚的地方還生;再就是放到鏊子下邊的那把麥秸,麥秸的多少決定著火候的大小,對火候的掌控,攤餅折人的眼、手、腦是關鍵,對於那個度的把握,一時半會兒的工夫兒教不會,心笨手笨的人有時一輩子也學不成。攤出來的餅折既要焦脆,還要能疊起來包餡兒,那個活兒不是誰想誰就能,就是美國人的電腦,三、五個人搞上幾個月,那個火候兒的程序怕也搞不成。
小玉把菜火燒也給烤好後,寶妮又雙手給托了過去,大頭的屁股雖然朝了地,但還是滿肚子的氣,他斜睨了一眼小玉後,臉又朝了天,說:「不吃,不吃,就不吃!你再打孩子,俺就餓死!世界上牛毛多,牛角角少,都要得了獎,都要到了城裡,地叫誰種?還不得都餓死!」寶妮給小玉使了個眼色,小玉掂上那個筐子往大頭臉前一遞,說:「是呃?——是呃?——渾身要都成了角角兒,那成了啥?那是刺蝟!」
後來寶妮就把兩個閨女叫到跟前,沒有高聲喊更不敢動手打,說:「不能光想著當社員,恁爹一輩子苦,老了以後靠誰?享誰的福?以後,恁爹,就是吃不上恁大爺那樣兒的牛肉罐頭,再咋說,也得給恁爹整條馬嗶嘰的大鋪的鋪鋪,——那起碼也得像文昌,那一肚子的學問,比東邊糧站的谷米都多,數都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