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二0章 馬嗶嘰的大鋪的 文 / 張金良

    在四麻子看來，好長一段日子以來，他的嫂子陳寶妮變了，人倒也還是原來的那個人，性情也還是原先的那個性情，就是總想望著讓孩子們都住到城裡去。最開始有那些想法是因為有田探家。

    有田的那個兒子，比五江還小兩歲，藍格子布衫灰吊帶褲，乾乾淨淨的衣服不沾一個飯粒，叔叔、伯伯、嬸嬸、哥哥一陣亂叫，哪個不喜歡？自小就識大體通大理……當年，拋坡拋死牛的那家人倒真賠了，有田賺了！——倒也該賺，這人……不管咋說，還是城裡好。

    麻子想不通，嫂子五男二女的命，哪兒不舒心？哥哥大頭脾氣又好，除非急了眼，平時三碾桿都打不出一個屁。難道她也和王炳中說的一樣，不舒心就得扣到草篩子底下去?

    韓五愛有一兒一女，兒子白軍比寶妮的閨女江麗小一歲，兩個人在一個班；女兒白梅比寶妮的二閨女江紅也小一歲，兩個人還在一個班。五愛的一兒一女學習都很好，要不是因為五愛原先的那些事，那倆孩子都得當班長！——就是不當班長，也經常受老師表揚，獎狀一張又一張，兄妹兩人比賽著往家拿。

    那天，也是剛放學的時候，白軍和白梅一人手裡拿著一個紅彤彤的獎狀，另有兩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作業本，還有兩隻自帶橡皮的紅鉛筆，寶妮一看就知道那是獎品。

    五愛家的孩子，作業本都買四分五一張的大白紙割開來自己訂，那也不能敞開來使，都說她家兩個孩子經常替別人寫作業，寫多少天作業後，就能掙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本子，那倆孩子！——在別人的本子上練了字，還得再掙個本子，——那倆孩子，能買上個帶橡皮的鉛筆？

    寶妮去百貨店剛買了一塊花布，想給江麗和江紅一人做一件衣裳穿。去年百貨店就有那塊好看的花布，兩個閨女一直嚷嚷著要，寶妮原計劃把兩個閨女的舊衣裳給反做一下，新嶄嶄的也就將就過了年，她把布票就賣了，兩個閨女卻非要穿，等領了新布票，花布也賣光了，兩個孩子一直叨叨了她小半年，一樣的那塊布有了後，寶妮就給買了。

    寶妮正拿著那塊布往回走，白軍和白梅拿著獎狀、本子和鉛筆就蹦蹦跳跳過來了，嘴裡還唱著：「馬列主義大普及，上層建築紅旗飄……」

    好些日子來，寶妮看見誰家的孩子學習好就暗自著急，她手裡的那塊布，剛花了不到七塊，心中也急，加上近幾天又上了些火，兩隻耳朵一直亂響，聽不太清，就問白軍、白梅：「啥？——還有個大鋪的？啥大鋪的？」兩個孩子一齊喊了聲「馬列主義」就跑遠了。（鋪的：的：讀di，褥子）

    寶妮氣哼哼地回了家以後，把那塊花布就藏了起來，然後坐在大門口靜靜地等，心裡彭彭地跳，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拿不了獎，卻仍然心有不甘地苦盼著那個白日夢一般的結局。

    時間不長，江麗在前邊走，江紅在後邊跟，碎布拼接起來的書包都嶄新，一個把書包帶子在肩上斜挎著，書包在屁股上顛著；一個把書包帶子在眉髏上掛著，書包在脊樑上跳著。兩個閨女一個一邊走一邊踢著路上的石子玩，一個啪啪地拍著巴掌在打著節拍，兩個閨女一齊唱：

    我是公社小社員勒，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勒，放學以後，去勞動，割草積糞拾麥穗兒，越干越喜歡。哎嗨嘿……

    陳寶妮登登地走上去，一個人頭上就打了兩巴掌，把她的手都震得麻酥酥的疼。

    江紅經不住打，兩巴掌下去就哭叫著跑遠了，江麗脾氣強，挨了兩巴掌後還歪著頭問：「咋又打俺？咋又打俺？俺在校沒搗亂，本子也沒扯扔，橡皮也沒多使，作業也沒找人寫，你咋像個大壞蛋？因為啥？因為啥？」

    寶妮索性脫下一隻鞋，啪地一聲打到江麗嘴上：「叫你啥也不想就想當社員！因為啥？就因為你當社員！」打完江麗後寶妮看也沒看，趿拉上鞋就走了。江麗的嘴在突然間就腫了，鼻子裡還往外咕咕地流血。別人喊，江麗鼻子流血了。寶妮說：「流就流點兒，敗敗火！」

    大頭下地回來後寶妮還生氣，她給大頭說：「看看人家白軍、白梅，獎狀、鉛筆、作業本兒，這還不算，還獎了個馬嗶嘰的大鋪的，還往五愛的房上給掛紅旗！」

    當時有一種布叫毛嗶嘰，平常人穿條褲子都捨不得。「貓（毛）嗶嘰咱都買不起，那馬嗶嘰恐怕更貴，人家還拿來做鋪的，那得多少錢兒！看看咱那倆閨女，就想當社員，滿嘴唱的都是社員，才花六塊八買了塊布，該花的錢兒花了，那米咱也不去鋼碾子上碾了，明兒黃夜都去石碾子上推去！想當社員還不好說？先練練胳膊腿兒上的勁兒再說。」寶妮說完，就拿個簸箕扣到了石碾街的碾子上。——她把「馬列主義大普及」，聽成了「馬嗶嘰的大鋪的」，把「上層建築紅旗飄」認為是要給五愛的房上掛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