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0六章 是蘿蔔纓不是老妖精 文 / 張金良
老師們都是有文化的文明人，七嘴八舌地把老太太誇讚一番後，她就笑瞇瞇顫微微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忽然扭回頭，說：「以後誰要再念俺哥哥的話，都不能笑，要笑，俺真打你！」說著，拿著手裡的歪脖子拐棍兒比劃幾下，喜笑顏開地去了。
後來，滿倉給他娘說：「娘，老了，糊塗了，**不是恁哥哥，要是，咋不回來看看你？」
老太太一聽就急，咬著牙跺著腳喊：「他忙！哪有工夫兒！他在北京又恁遠，路上誰給他做飯！有田不也是恁小子？天津又恁近，他還不回來看看你！你要再說俺哥哥賴話兒，看不打死你！你不孝順俺，也不能不孝順**！要不是俺哥哥，早先就得把你綁到家廟（祠堂）吊起來打你！」滿倉不知道又說了句什麼，老太太就掄著那個歪脖子拐棍兒往身邊的那棵老椿樹上敲，一邊敲還一邊說：「沒經過家法指教，就不知道疼，看清了沒有？吊起來，就這的打！」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老太太就不給滿倉說話了，送過去的東西也不吃。
老太太平時性情隨和，肚量也大，如果不提**長短，無論說啥，她惱的時候不多。
老太太惱了滿倉以後，好多天就一個人在門口坐著，拿著那根歪脖子拐棍兒，過一會兒就往門口的那棵老椿樹上敲一下，敲夠了才心滿意足地張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因為惱了滿倉，兒子送來的菜也不吃。因為沒有了菜，看見綠色的東西就高興。
武小魁的媳婦秀秀抱了一大捆嫩蘿蔔纓急匆匆地往家走，老太太見了，就遠遠地喊：「哎——哎——那是誰？走恁快做啥？抱著個啥？送子奶奶也沒有你跑得快！」
秀秀停下來，遠遠地喊：「大娘，蘿蔔纓，蘿蔔纓！」
老太太把兩隻手都搭在耳朵後邊：「啥？你說俺老妖精？過來！叫老妖精看看，到底是啥！」
秀秀把蘿蔔纓抱過來，老太太說：「還就是個老妖精，看也看不清！叫俺聞聞，咦？——蘿蔔纓，誰叫你喊俺老妖精，少抽點兒，蘿蔔纓可是個好東西兒，滾飯，烙餅，蒸菜團兒，做黃菜，啥都能！」
後來好多人都知道滿倉娘遠遠地喊是想吃菜，從地裡往回走的好多人，只要手裡有，都給老太太丟下一把，老太太很高興，天天坐在門前，拿那個歪脖子拐棍兒敲那個老椿樹，敲打夠了以後，就俺哥哥長俺哥哥短地嘟囔上一陣。滿倉怕娘急壞了，就去勸，老太太閉著眼敲打著老椿樹說：「沒良心，沒良心！要不是俺哥哥，蘇修也輪不著你當，屁也輪不著你吃！俺哥哥領導的社會就好，沒有你俺也能吃飽！」林滿倉受了他娘一頓搶白後，就走了。
第二天，傻二小來了，老太太還在敲那棵老椿樹。——也是奇怪，見了傻二小，老太太就不敲了，歪脖子枴杖拄著下巴頦，一直看著傻二小呵呵地笑。
二小直勾勾地端詳了老太太一會兒，擦不幹的鼻涕流到了嘴裡，合著嘴裡的涎水又滴到地下。他高高地把腿抬起來，猛地向前一邁步後，再一頓一頓地慢慢落下去，一臉開了口子的黑皮在老椿樹上蹭了蹭，又拿耳朵靠上去聽了聽，大嘴一咧就又流出一串涎水，說：「你咋？你咋？你打啥，那是你！自家打自家，好歹這下手輕，沒背了大傷，要不就過不了打春了（打春：立春）。可不能再打了。」
滿倉在一邊偷偷看著，聽傻二小一說，猛地抬頭一看，樹上的椿菇菇不知什麼時候已蔫蔫地幹了一少半，於是滿臉怒氣，走上去就是一聲斷喝：「瞎咧咧！你是神仙？」
傻二小見滿倉著了急，就趕緊蹺著大步趔趔趄趄地跑，一邊跑還一邊說：「還甭不信，還甭不信，前年還有個老鴰窩！」滿倉想了想，這樹上就沒有住過老鴰，哪兒來的老鴰窩！正想著，就有一隻老鴰落了上去，「哇——哇——」地叫著，他蹲到娘臉前，獻媚討好一般地笑著，老太太說：「凶啥！又不數你嗓門兒大！你敢動他，俺就敢——」說著，就又往樹上敲了一下，半干了的椿菇菇撲簌簌地就往下落。（椿菇菇：椿樹上的籽）
秋收的時候，那棵老椿樹就死了，滿倉娘的話也沒有從前那麼多了。老太太整天打瞌睡，瞌睡了也不往炕上躺，隨便往什麼地方一靠或一坐，眼一塌蒙頭就歪了下去，接著就開始打呼嚕，呼嚕剛打了四五個，一晃悠，有時也保不定就跌坐在地上，就醒了，一雙只看見筋骨看不見肉的手，抹一把流下來的涎水，翻著眼看看天，自言自語地嘟囔：「天這黑，離明還早呢，捅俺做啥！」說著，頭一歪，就又開始呼嚕。她呼嚕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就拐彎兒，嘴裡像吹著一個哨子，「嗚嚕嚕嚕——哧嘍——吱——嘍哧」，哨子也剛吹了兩三個，一歪，就整個身子倒在地上。老太太摸著歪脖子拐棍兒，爬起來，靠在那個老椿樹上說：「喲喲喲，這一覺兒睡了多長時候兒？——你個日恁娘的滿倉，砍這個樹做啥！要沒有這個樹，這可往哪兒躺！」
因為眼看到了八月十五，滿倉早早地就做好了月餅。其實就是幾個烙熟了的小圓餅。——村裡的人也大都是這樣，把面發了，家有幾口人或需要送給多少人，就撕成雞蛋大小的多少個小面劑，裡面再放些什麼或乾脆什麼也不放，擀成個圓圓的小餅，把借來的月餅印子放上去一摁，印子上面的花紋就托了上去。
月餅印子多是用一塊質地較硬的木頭製成，是一個大小似拳頭的木坨。木坨的一邊被砍圓了，磨平了，再找個心靈手巧的人刻上花，刻上草，刻上蟲，刻上魚，刻上人們心裡面能想起來的所有好東西。刻成之後再往木坨上染上紅顏色，月光一般明媚的祝福和祈願就都包含到了裡面去。月餅印子也就做成了。
每年到了雁南飛秋草黃的時節，那個紅木坨就在孩子們的手裡從這家傳到那家，經千雙巧手繪團圓，看萬戶人家灶火紅。一邊兒方一邊兒圓的紅木坨，比天上的月還慇勤、還吉祥、還喜慶。等紅木坨滿街轉、遍地走的時候，就知道中秋節要來了。
八月十五這一天，滿倉拿了一摞紅木坨印出來的月餅給他娘送，和滿倉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人，都是本村的電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