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0五章 林滿倉貼對子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人有一句歇後語:林滿倉貼對子——又是一年。
林先生去世了以後,白文昌就年年給人寫春聯。滿倉家每年都需要好多副。文昌好多時候和林先生一樣,求對聯的人算好紙張數後,自己拿了門紅紙去他家換。滿倉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他嫌浪費紙張,裁出來的紙總要比別人窄一些小一些,按一般的尺寸就需要四張,他總是買三張,每年都省一張門紅紙的錢,所以總是裁好後再寫,三張紙其實用起來也不寬裕,短個橫批啥的,就地撿一塊別人丟棄的小條寫上去也就湊合了。滿倉幾乎年年撿,撿起來後叫文昌寫,因為對聯的橫批內容總要和豎批對應上才好,文昌家人多,寫的時候總要想想,該寫上個啥,滿倉怕耽誤了別人的時間,總是順口一句說,又是一年!文昌笑笑,就給寫上了,一連幾年也都是寫那四個字。
這年滿倉有事,滿倉娘就拿著裁好的紙去了,照樣撿了一條紙叫文昌寫橫批後,別人就說寫「又是一年」,滿倉娘就拿拐棍兒敲著桌子說,寫「有田來了」。——老太太很是想念孫子有田。
「有田來了」的橫批在滿倉娘的門頭上摞了好幾層,有田也沒有來。滿倉娘虛歲八十三,盼孫子盼得有些糊塗,「有田來了」只是一個願望,或是一個祈盼。寫的時間長了,有點兒像咒語,像唱「天靈靈,地靈靈」的人說出來的話,最貼切最能涵蓋一切的表達,還是滿倉的「又是一年」。其中的含義,似懂非懂的人多,再找一個和滿倉一樣有著深刻理解的人,真難。不用想大千世界烙印出來的形形**,就是一年級和五年級的學生,想法也不一樣。
一年級的學生想,年真好!穿新衣,放花炮,看花燈,鬧元宵,初一、初二、初三早起吃餃子,中午白饃饃就著豬肉菜,——朝思暮想苦熬苦等的那個年終於來了,喜洋洋的日子都不知道要幹些啥!都在喜洋洋的日子裡耍瘋了,也忘記了吃飽沒吃飽!——過了初三,那些東西全都沒有了。儘管一根根的饞蟲還在肚子裡拱,誰叫你光顧了玩耍?但那也是年,——又是一年!那不是年是啥?
五年級的學生想,給老四買了雙新襪子,給老五做了雙新鞋,給老三也舊衣服反做了一件新褲子,不管在誰家,老大老二都沒有撒刁耍潑皮的份,——又是一年!還是啥也沒有!
林滿倉的又是一年,把一年級到五年級都包括了,把許多別人沒想到的也包括了進去。想一想就知道,有田來了,逝者如斯夫……那裡邊都應該有,達令和賊老大,要仔細找,「又是一年」裡也應該有。
年少不知愁?那是因為小,都光顧高興,到不了正月十五,都想不起來該貼門神的事,就更不知道「如斯夫」的事。
紅顏不解詩?山杏的臉就黑,要不是還有著女人的飄搖,也許文昌當年就不會娶她!沒見過嘰喳亂叫的鳥兒?跟著哪個飛,不是因為哪個在乾草搭起的窩裡藏了太多的谷米,鳥解音,花不解語,山杏也不解詩,她如何能知道「達——令」,那個鳥叫一般的聲聲脆?!
杖黎(拐棍兒:代表老人)方知夢。青絲堆雪雙鬢染霜之後,應到了醍醐灌頂大夢先覺的時候,滿倉娘真的歲數大了,虛歲八十三,糊塗了,她醒著和睡著的時候差不了多少,還沒有到八月十五,就找文昌給寫「有田來了」。
滿倉娘常給別人說她跟**同歲,其實她比**小一歲,**八十三說的是週歲。滿倉娘就不信,她說她記得小時候聽她娘說過,他娘生了個龍鳳胎,她是那個妹妹,因為有了三個哥哥,家裡窮養不起,就把龍鳳胎的哥哥送了別人,龍鳳胎的哥哥就是**,**的話她最愛聽,**就在北京,說了些啥話她都能知道。
真也是,很早的時候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相信,**語錄,好多話她原來沒有聽過,一聽,還就知道!
文昌在學校講課,老太太到學校撿廢紙,捎帶著給孫女拾丟棄的鉛筆頭、粉筆頭,聽文昌在念:人在不同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老太太扒著窗戶,靜靜地聽,聽完了就大喊:「俺哥哥說的,俺哥哥說的!錯不了,就是俺毛哥哥說的!」文昌大驚,給學生留了作業,關住門出來問她,你知道?那是啥意思?老太太就說:「俺哥哥是真龍天子,他說的那是天書,俺能懂?——咋?你看俺不像姊妹倆?」文昌笑呵呵地說:「像,像,真像!半點兒不差。」老太太笑嘻嘻顫微微地走了。
後來她就經常到學校去。那天文昌正在講**的《鳥兒問答》,「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老太太不扒窗戶了,她推開門子直接進去喊:「**,**!俺哥哥!差不了!」學生們都大笑,她就著急:「笑啥笑!光興恁都滿地屙,不興俺哥哥放個屁?」
文昌就把她往外哄,給她說,那是說蘇修放屁,不是說**。老太太索性往地下一蹲,說:「差不了,俺一聽那話兒,就是**!俺倆人早先在一個衣胞子裡鑽著,身上伙流著一股兒血,他身上哪兒好疼,俺身上哪兒就好癢癢,差不了,差不了!」(衣胞子:胎盤)
別的老師就說:「白主任,早見她來,就嫑提**那仨字!那回演**接見尼克松的電影,電影演完了,老太太就守著電線桿楞不叫把銀幕拆下來,她怕人把她哥哥的相片兒給窩折了!一直守到雞叫三遍,滿倉才把她背回去,後來天天去公社找,看見那個演電影的就拿著棍子攆著打。」
文昌說:「早就看見她進來,啥也沒有說,就提問了倆學生叫背背作業。」
學校裡的老師都不信,有人順嘴說了一句「村裡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那是老三篇中《為人民服務》裡的一句話,正背著,老太太又忽然一聲喊:「**!俺哥哥說的,還不信?」在場的人都很驚訝,老太太一輩子,她甚至不知道豎著的「1」躺下來還念「一」,她到底真的是心有靈犀?還是**著作就達到了空前絕後的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