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0七章 鋼碾子鋼磨突嚕嚕轉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通了電已有半年,老太太一直怕花錢,每次說架線安電,她每次總是一臉怒氣,像誰從她懷裡要搶走她的錢:「俺啥也不做,白天看老陽兒,黃夜數星星,給拉啥線,架啥燈!年輕那會兒紡棉花,聽聲音兒俺就知道紡的粗細,俺那會兒織布,圪擠著眼來回扔梭,就沒有點過燈!俺這會兒,塌蒙著眼,也能把你幾根兒眉毛查清,眼要叫太明的東西兒天天兒晃,早早兒就得戴眼鏡,咋?嫌俺見日頭兒多了?就是俺哥哥從北京來,多抱兩抱麻秸點點,啥也就成了。」
老太太勤儉節約一輩子,到老,在她的計劃裡,連個煤油燈也要省了。——老太太也就是省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要是點一根麻秸照照就行,她絕捨不得點第二根。
老太太還靠在那個老椿樹上,滿倉給兩個電工使了個眼色後,兩個人躡手躡腳地往院子裡走,老太太停下來拐著彎兒的呼嚕問:「才過去個啥東西兒?是個貓兒?還是個狗兒?走路恁輕。」
其中的一個說:「奶奶!是俺,想找口兒水喝,行不行?」
老太太剛想把那個沒有拐轉彎兒的呼嚕接著打下去,聽說要喝水,就閉著眼說:「這會兒的小孩兒們都嬌養慣了,肚子都不行,喝涼水都肚疼,要喝熱水,——熱水?那是啥時候兒?也記不清了,俺燒過一壺,那個壺,也沒記著再使過。——喝碗兒飯吧,也解渴,進門兒拐彎兒,門旮旯後邊兒,小板凳兒上有個瓦盆兒……」說著說著,就把那個未拐過彎兒的呼嚕打圓滿了。
滿倉蹲下去,仰望著那個比干核桃皮還多了許多折皺的臉,叫:「娘!——娘!——」老太太舒服透頂地拐過了最後一個彎兒後,仍閉著眼說:「喊啥喊!早聞見你身上那股子尿騷味兒了,一嗆就是幾十年,就不待理你!也不用吃美美(美美:**)了,——你還有娘?」
滿倉嘿嘿地笑著,兩隻大手猛地撓了一陣並不癢的頭,又揉了揉啥也沒有的鼻子,拽住老太太那一雙只見筋骨不見肉的手,還是嘿嘿嘿地笑,純純淨淨的神態,像還沒有長大。
兩個電工接好了燈,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老太太終於發現了,她揚著手裡的歪脖子拐棍兒說:「俺說滿倉不孝順,滿街人還都不信。孝順孝順,娘想幹啥幹不了啥,差了樣兒就不算孝;娘想做啥他不做啥,差了性兒就不叫順。你就不孝順,就不叫俺心肝眼兒得勁!要綁不住俺手,俺就得拿龍頭兒拐棍兒把那根線給鉤斷。」滿倉急忙把手伸到屁股後面擺了擺手,他的兩個孫女江麗和江紅就蹦蹦跳跳地跑了來,一人拉住老太太的一隻手就開始唱:
不打雷,不打閃,就是晃得睜不開眼;不敢摸,光敢看,鋼碾子鋼磨突魯魯轉。能紡花,能織布,能洗衣裳能做飯。大喇叭,高高兒安,十里八里都聽見,那是啥?猜猜看,是**給咱送來了電!
老太太隨著兩個重孫女的一扯一拉,身子也想來回晃卻跟不上了節奏,一雙再也睜不圓的眼轉到這邊笑,轉到那邊也笑,下巴頦上垂下來的松肉皮,像被兩根短繩拉著,忽悠悠地來回晃,兩個重孫女還唱:
看天看地看星星,哪也沒有咱家明。繩兒一拉,亮堂堂,白天黑夜分不清。想做活兒,一拉繩,紉針不用戴眼鏡。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雲遮月,咱不怕,滿街路燈比月明;雪打燈,也不怕,燈籠兒裡邊是電燈。不怕雨,不怕風,滿街還是紅彤彤!咱都趕上了好光景,嫑惹**不高興,**,就是好,咱們誰也忘不了!
滿倉說,這電燈安不安?要真不安,俺舅舅可真不高興。
老太太拄著歪脖子拐棍兒忽悠悠地站了起來,認認真真地看著滿倉說:「這孩子,——啥也不懂,啥舅舅,老舅!」老太太儘管叫滿倉又小了一輩兒,但電燈她還是叫安上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老太太拿著滿倉給送來的月餅,對著吊在房頂上的電燈看,照了一會兒就一臉驚懼地說:「那燈,比老陽兒還毒還明!」明晃晃的燈泡要是看久了,再看別處總會有一個小黑團兒,像個小黑洞。老太太接下來說:「看!看!多圓!還就是個月亮兒,月亮兒黑了,那是叫二郎神的天狗給吃了,快點兒,快點兒!快敲碗,快敲盆兒,敲桶,能敲響的都敲!天狗就給嚇跑了,月亮兒就給吐出來了!」
孫子孫女們就叮叮光光地一陣亂敲,剛敲一小會兒,老太太早把對著電燈舉著的小餅子放了下來,經久不息的燦爛就又在臉上綻放著:「哄恁都呢,又出來這毒的一個老陽兒,天狗早嚇跑了,再不跑,碗也給敲壞了,盆兒也給敲破了。」
老太太一晚上都沒有睡,挨著牆根吊著的那根繩子,她卡嗒兒拽一下後,燈亮了,就抬頭看一會兒燈,看一會兒後就到外邊轉一圈兒,說:「這天還黑,也還早,回去吧。」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