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十八章 都怨你,大胡茬子 文 / 張金良
張雪梅掉了最後一個孩子時,老大正在隊裡做活,這天半夜開始她就肚子隱隱地痛,雞叫三遍之後痛得就有些按捺不住,老大早早地起來後照樣擔滿了缸,餵飽了豬,餵飽了羊,打開雞窩的門再餵了雞,掃了院又收拾好屋裡屋外,靜靜地在屋子裡站了好大一會兒,靜等著聽到張雪梅的一生嬌哼之後,就開始做他每天必做的「功課」,直等到隊裡上工的鍾敲響了之後,也沒有聽到上課的號令,他就下地了,到了地裡總感到心慌意亂,給隊長也推脫了個肚子痛得要命,就提前回了家。
張雪梅披頭散髮地蜷坐在炕沿上,氣喘吁吁臉色蠟黃,雙手捂著肚子眼皮也不願意抬:「又走了一個不爭氣的鬼東西,在茅罐裡,去吧,遠遠地扔到河灘去,裹腳垴的地也不要他。」老大趕緊買了一斤紅糖,給雪梅燙了兩大碗紅糖水喝下去,額頭上浸出微微的汗之後,他扶雪梅躺了。
俗話說四十三把眼關,魏老大也過了把眼關的年齡,他找了根木棍兒到茅房的茅罐裡挑了挑,老鼠大小、猴子形狀的一個小紅人兒,也沒有看出來到底是不是心裡頭想的那個東西,就抓了把爛柴草往上一蓋,到了東河灘拿腳一蹬,頭也沒回就走了。回到家裡後,雪梅已爬起來正給做飯,兩眼紅紅的不願意說話,老大一把就給抱回到炕上。他給雪梅說:「地吃不了東西兒長不好莊稼,人吃不了東西兒血脈就虛。今年,俺一定把裹腳垴給種上一大塊麥子,天天蒸饃饃吃拽面,啥也嫑想,咱先養個好身體!」
從此以後,魏老大每天早起都滿大街拾糞,攢成堆兒以後就送到裹腳垴的地裡。擔水掃院做「功課』也樣樣不誤。那時正是學大寨趕昔陽的年月,家裡茅房裡的糞都歸生產隊,有人看見老大的地裡黑乎乎一片,隊長就問,老大說:「咋?俺滿大街給打掃衛生又不掙工分兒,那是義務勞動,不給掛紅花兒,也不能給戴黑牌兒!」
「伏天有雨好種麥」,頭年的雨水大,當年秋季的莊稼就是種啥長啥種啥收啥,秋收之後到處還是一片濕漉漉,濕洇洇的地過了秋分,眼看到了寒露才勉強能犁,魏老大起早貪黑,早早地把裹腳垴的那畝半地刨了,他拾了一年的糞全埋到了地裡,已有些發黑的砂石土,毛氈子一般平整而鬆軟,寒露剛過,他種下的麥子就透出了嫩瑩瑩的綠尖兒,生產隊裡的麥子播種以後,魏老大的地已是一片耀眼的翠綠了。
過了桃花紅就是梨花白,軟綿綿的春風在山谷間、田野裡遊蕩夠了之後,**辣的陽光就跟了上來,女人們脫下臃腫的大棉襖,換去肥大的裊襠棉褲,苫不嚴鎖不住的窈窕嫵媚,就一路搖蕩著從春天裡走了過來。大北溝大西溝裡的柿子樹、棗樹、楊樹、柳樹、槐樹,頭年吸足了雨水都可著勁兒地瘋長,明晃耀眼的一片新綠,渲染著溝溝坎坎裡積蓄已久的生機,一塊又一塊蔥蘢的麥田串成串、又連成片,翠玉一般地閃亮,仔細聽,能領會到麥苗歡天喜地咯叭叭拔節的聲音,發了情的野兔子,野狐狸,野貉子,在遠遠地打鬥著另類的愛,好多年沒有見過大坡地的百姓,個個都是那般喜滋滋的甜。近來的好多年,本來就缺少雨水的大坡地向來以秋糧為主,他們很少經過能種上這麼多麥子的年景。
縣裡組織了各公社管農業的主要幹部,大隊抽調了部分人,還選派了少部分生產隊長,都到昔陽縣大寨大隊進行了參觀學習,參觀學習的隊伍是唱著「學大寨,趕大寨,大寨精神傳萬代……」的歌回來的。
其實從剛進二月的時候開始,張雪梅就知道自己有喜了,麥苗兒剛開始返青的時候,反應就一天比一天強烈,吃什麼吐什麼,最激烈的時候喝口水也要吐出來。
沒有幾日光景,一個飽飽滿滿的人就面黃肌瘦下來,孩子們不在跟前的時候老大就埋怨:「唉呀呀!真是,俺娘倒有個兒,還不是餓死在了土地廟兒?誰知道要啥兒,一個女婿半個兒,咱仨閨女就有一個半兒,俺到底想起了啥?——糊塗了,糊塗了!才這大點兒歲數,要是老了准吃屎!」一邊說一邊啪啪地往地下敲著銅煙袋。
張雪梅哇哇地吐完了以後,兩隻手掐了掐腰,暗黃色的臉仍舊噗哧一笑:「都怨你,都怨你!就不能一個人安安兒睡,一臉的鬍子也不天天兒刮,挨上邊兒就又癢又麻,大胳膊大手像個老虎鉗,你——誰能——你個賊老大!」
老大把煙荷包往煙袋桿上猛一纏,往腰間裡一插,然後,拍著手恍然大悟似地說:「就是,就是,還就是!這鬍子要不扎你就准不摸,這扛著大花翎的公雞,屁股後邊兒跟的母雞就是多。這多少年了俺知道,俺去百貨店看了好幾遭,黃鐵盒兒的刀架兒,就是貴了點兒,那——賣——一塊八,要不,咱倆人都咬咬牙跺跺腳,買一副?這一塊八,嗯!——俺就是一說,最後——還是你定奪!」
魏老大一臉鬍鬚,除了理發時刮一回有個淨年年的感覺,平時鬍子長了都是拿鋤板一照,使雪梅做針線活的剪子一鉸就成了,每次鉸完後,拿剪子再把明晃晃的鋤板當當地一敲,伸著下巴給雪梅看,她要求他的鬍子一韭菜葉寬的長短就剛好。
「咋樣兒?嗯?不短吧?俺的鋤板兒真好,一根根兒的胡茬兒都能看清,——也不全是,你的剪子也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