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十四章 鐵轆轤搖出來的歲月 文 / 張金良
村子裡的井不多,要吃水的人卻很多,井水擔不完但轆轤卻只有一個,井台上等著挑水的人很多,有蹲著的,坐著的,斜靠著的,側倚著的;擔水的桶有高的,矮的,粗的,細的;有白鐵板的,黑鐵片的,油漆桶改的;還有鉚釘鉚的,卷邊卷的,瀝青糊的。無論有多少人,絕亂不了先來後到的次序,偶爾有個說話或正聽話的人忘了,後邊的人都會提醒:該你了!擔不回去水媳婦兒要給你炒著吃了。
小玉遠遠地站著看了好一陣子,有人已擔了好幾趟水,蓋狗剩還在那個尖石頭上坐著,蹺起來的二郎腿還在一個勁兒歡快地跳躍著。小玉忽然有些急,走到井台上就站在了狗剩的臉前瞪著他看,狗剩有些不自在,從石頭上跳下來就扭過身子專看別人絞水,還不住地給後來的人說:先絞,先絞!俺沒事兒。小玉回個身就又站在了狗剩臉前,脊背幾乎蹭住了絞水的轆轤把。絞水的人說:「做啥吔,打架也得找個平地方兒。」一邊說一邊拉過狗剩的桶先給倒了進去。狗剩說:「那個章,眼下還不能急著給你蓋,倆眼、倆耳朵、倆胳膊、倆腿,哪樣兒去掉一個也不好。」
小玉一急,掂起來剛倒滿的那桶水就又給倒回了井裡去,說:「你就不低傻二小精,把倒進去的那桶水原模原樣兒給舀上來看能不能?」
在後邊排隊急著擔水的白鎖住就有些急了:「俺說,俺說,不就是個紅蘿蔔頭兒?給她戳一下兒不就完了?」小玉一聽鎖住的歪歪話,把眼一翻就要急,鎖住說:「喲——嘿!著啥急,那東西兒壞不了幫,蹲不了底,哪天不掙二升米!」
小玉猛跨一步就過去打鎖住,鎖住撒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說:「沒說你沒說你,說俺改轉蹲底掙米!」
林大頭剛買了一擔雪花板的新水桶,因為沒有輪到自己絞水,他找了一個較為平整的地方把兩隻桶放著,因怕不小心的人給碰倒了,扁擔往桶上一橫就在上面坐著。剛才小玉說狗剩不如傻二小精的時候他心裡就老大不高興,小玉攆著鎖住打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踢到水桶上扁擔就翻了,大頭不防備就仰面摔了過去,一隻桶也滾出去好遠。大頭既恨小玉比著自己的哥哥罵,又心痛那只滾遠的水桶,爬起來就衝著小玉喊:「跑恁快咋不往屁股上安個眼,誰管你掙米不掙米,蹲底蹲不了底,先給俺掙擔新水桶去!」
小玉又羞又怒,鎖住跑得快她攆不上,翻過身來拿起大頭的另一隻水桶,照著井邊的那個尖石頭就磕過去,不想那只水桶的桶底不是鉚釘鉚上去的,是卷邊箍上去的,猛地一磕,桶底就掉了。小玉一甩手,連掉底的桶也給甩了出去:「再叫喚,連那只兒也給你蹲個大透氣!」小玉說完,拍了拍兩隻手就走了。
小玉追著打鎖住的時候四麻子也到了井上,大頭把掉底的水桶撿起來,水桶已有些扁,桶底怎麼也安不上去,四麻子叫大頭先用自己的桶擔水去了,大頭看了四麻子一眼,就扭回頭衝著白鎖住喊:「你個大叫驢,伸過來肩膀叫俺看看,那驢騾兒這幾天敢是沒咬你?誰的便宜也想沾?不知道那是棵皂角樹?不怕爬上去扎死你?!」
四麻子光當光當地把兩隻桶都絞滿了後嘟囔著說:「先擔回去,你也說人家掙米,這回看你生啥法兒,沒法兒就再整倆酥燒餅去!——嗯!哪兒倒也沒壞,俺去找錫匠給敲打敲打。」四麻子說完掂起那只掉底的水桶就走了,大頭擔上麻子的那兩桶水給鎖住說:「要敲打好了,你出倆酥燒餅,要敲打不好,你陪俺個水桶,不礙你?有理你給俺寶妮說去,還甭愣頭兒!那雜毛騾子比你強多了,它都還怕俺寶妮!」一邊說一邊就把那擔水往肩膀上一擱,倆手一抄,顫悠悠氣昂昂地走了。
平時無論擔水還是擔糞,林大頭都有著自己既悠閒自在又獨特無雙的姿勢,一根扁擔往肩上一擱,兩隻手一抄,胸脯一挺,就一顫一顫地走了,擔的東西還絕灑不出來,遠遠地看去,那根擔在肩頭的扁擔似乎是一個隨他而行的侶伴。
好多人都羨慕大頭,他除了做地裡的和家裡的那些沒有力氣就做不了的活之外,永遠相擁相守著一份與生俱來的安然。
天冷了,寶妮說該穿棉了,把要換的棉衣往枕頭前一放,把單衣拿走,他從被窩兒裡爬出來後就穿上了棉,要是單衣忘了拿走,或許他也就忘了,穿上的還是單衣。寶妮說天熱了,該換單了,單衣還要放在枕頭邊,棉衣拿走後他就穿上了單。
他吃飯就更不講究,端涼吃涼,做稀吃稀,雜麵湯撈飯端上來一碗吃一碗,端上來兩碗吃兩碗,吃完後寶妮問:「再喝碗湯?能飽不能?」大頭打個飽嗝說:「鐵匠家的手藝傳出來的人,都會玩兒火,熗出來的山韭花兒味兒真好!還想吃!」寶妮說:「吔——吔!你倒從小兒沒有打過鐵,可比鐵匠吃得還多。三江、四江、五江都還沒吃飯,你少喝碗兒湯吧,俺還沒吃飯,叫俺喝一碗。」
大頭往起一站,飯還真不多了,寶妮舀了一碗比漿糊稀一些的米湯在喝,大頭說:「哎喲——今兒真餓得慌了,忘了你了,光顧俺自己吃喝,也真是,俺就是個光棍漢子命,啥時候兒也不知道惦媳婦兒。」這也許就是大頭有生以來給予寶妮的最大榮譽和獎賞,因為,每次的每次,大頭總是這樣說;而且,每次的每次,寶妮的樣子總像領了大獎一樣地歡愉無比。大頭說完後,她把細白粗壯的胳膊伸給大頭讓攥一攥,說:「看,不瘦吧?俺喝水都長肉,天底下那些個好爺兒們,就叫你個大腦袋瓜子討了便宜!」寶妮的樣子很是歡喜,她不僅對領的獎賞很動情,還隱隱約約地表白了自己再接再厲的決心和信心。
農忙的日子家裡的活寶妮有時候一個人忙不開,給大頭說:「從炕席下拿兩毛錢買鹽打醬油去。」大頭找出兩角錢,問買多少,寶妮說買二斤鹽一斤醬油。大頭就去買,不想兌水的醬油賣完了,不兌水的醬油貴,兩角錢買那些東西不夠,大頭啥也沒買就回來了。寶妮正在做飯等著使,就著急,大頭說:「急啥急,不兌水的醬油誰吃得起,——再說,你也沒說清,俺拿的錢又不夠。」
寶妮罵一聲「傻大頭,還不抵老二精」後就飛也似地去了,回來後從鍋裡舀出來的第一碗飯還照樣端給大頭。大頭嘻嘻笑著雙手接住碗:「看急得你,跑恁快做啥,都是好糧食,淡點兒也能吃不是?省一個是倆!」
陳寶妮是林大頭永遠的驕傲。
三隊裡有一匹黑、白、灰三色毛都有的雜毛騾子,是個馬騾兒,雜毛騾子比生它的那匹馬又高大出許多,一身雜毛油光光地閃亮,寬闊厚實的脊背像犁暄耢平了之後的馬鞍地,長長的脖頸擎著高昂的頭,粗壯修長的四條腿總像是踏著舞步一般的歡快,舒心愜意的時候,又粗又長的大尾巴隨著歡快的舞步就打起了節拍,一根根的長鬃毛比蕩漾在春風裡的楊柳枝還要曼妙絕倫。
雜毛騾子力大無比,唯一的毛病就是膽小易受驚。一年秋天,雜毛騾拉著大車從地裡往回拉谷子,車剛剛裝滿也剎好了綁谷子的大繩,不知是從地裡突然跑出個什麼還是它忽然看見了個什麼,雜毛騾突然往起蹦了幾蹦又尥了幾個蹶子就驚了,地裡到處是收割莊稼的人,那塊地一邊是高堰一邊是深溝,雜毛騾拉著大車瘋了似地滿地跑,白鎖住喊叫了幾個青壯勞力攆了幾圈後也都跑不動了,陳寶妮看準了方向後站著不動,等雜毛騾從她身邊一低頭一仰頭飛過的一瞬間,她一伸手就抓住了騾子的上嘴片子,還把兩個指頭摳到雜毛騾的鼻子孔裡去,雜毛騾甩了幾甩頭寶妮愣是不鬆手,沒幾下就喘著粗氣一隻蹄子刨著地不動了,寶妮騰出一隻手,把鐵嚼子往雜毛騾的上嘴唇裡的牙床上一勒,自己往車轅上一跳,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揚著鞭:「得兒——得兒」「吆吁——喔哈」地一叫,雜毛騾蹺著舞步拉了一趟又一趟,比在趕車的把式手裡還好使。
大家都誇寶妮真能耐,寶妮說:「哼!俺在娘家給牲口釘掌子那會兒,啥烈性的牲口沒見過,喊聲蹺!叫蹺左腿它不敢給蹺右腿,啥東西兒也有要命的地兒,不聽話兒是沒抓准!狗怕圪蹴狼怕喊,兔子就怕一隻眼,鬼怕惡人神怕敬,好人就怕不要臉,好男人不怕沒人疼,賴娘兒們最怕沒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