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十二章 憐香惜玉的人叫丑妮 文 / 張金良
如果是一個男人,王丑妮也許會和王炳中一樣幹出一橛頭砸倒一頭牛的勾當來,還是當四類分子子女時她就敢把馬改轉給打個滿臉烏青,如今成了革命烈士家庭的一員,和王炳中一樣一副大身板的醜妮就更加氣度非凡,她常常推著一輛飛鴿牌的大鏈盒自行車,——整個大坡地公社恐怕也只有這一輛。車鏈子在鐵盒子裡嘩嘩嘩嘩地響,聽到響聲不用看就知道是王丑妮來了,多數人都是粗布的茅籃子鞋,丑妮的紅條絨白皮底綁鞋帶的氣眼鞋,走起路來卡嗒兒卡嗒兒地脆,一雙尼龍襪子和皮筋兒一樣一扯又一彈不變形還不掉色,誰不羨慕那雙永不褪色永不破洞的尼龍!紅蝴蝶綠蝴蝶的鋼絲化學發卡在頭上別著,和萬醫生一個樣的小翻領天藍色制服裡,又翻出來一個小白襯衣,白得像雪,紫色的條絨褲一步一聲響,眉頭一揚,就留下一個許多人攆不上又近不得的閃亮。(茅籃子鞋:方言,有一根帶子橫跨腳背防止鞋掉,像茅籃子的系子。氣眼鞋:鞋面上的兩個耳朵上有用來穿鞋帶子綁鞋的眼。)
丑妮推著那輛大鏈盒的飛鴿牌自行車,領著大腹便便的小玉到石碾街上去,丑妮把車把上那個旋轉如飛的鈴鐺不住地按,叮鈴鈴地響夠了之後,把車子一支就去百貨店裡轉,王炳中站在北圪台兒上指手畫腳地給人們說:「看!俺月琴生的閨女,乾巴利落脆的人,響噹噹的脾氣,瘦三的那個閨女,小玉!倆人一樣的品性,眼裡頭就揉不進去沙!」
在六月的一個悶熱難耐的天氣裡,小玉生了,是個閨女,孩子只有四斤多重,一身的紫紅紫紅,除了剛落地時細聲細氣地哭了兩聲外,直到滿月也沒有睜開過一次眼,瘦三說,文昌有文化,給孩子起個名字吧,文昌給取了個名字叫靜鴿。
靜鴿很弱小,直到了兩個月以後才開始大口吃奶,靜鴿也很蹊蹺,紫紅紫紅的身子打生下來就滿身飄著說不清的香氣。丑妮經常問小玉,你到底吃了啥就生了個香閨女!小玉總是說,這孩子命大,要不是山裡邊的那一家人,這孩子沒了,俺也早就沒了。
小玉說,她找秀山的時候在沙水縣城和開州市轉了好些天,後來又饑又餓全身都腫了,為了給秀山治病,家裡值錢的東西也都賣了,爹半輩子沒有享過閨女半點兒福,咋也不能再回到大坡地叫白髮人送黑髮人,一步一步挪回來後在村口坐了半夜,就一直往山裡邊走了,一直到了棋盤山的大山溝裡,原想找個大山崖跳下去算了,又怕整個血淋淋,少胳膊短腿兒到了陰間都不好看,後來就找了個流著水的河邊躺了兩天兩夜,想迷迷糊糊一睡就過去了,誰知道還就不能,肚裡的那個小東西也慢慢地開始跳,那不該死的人真壯,肚裡頭早燒成了一團火,天天喝口水兒也能不死!後來碰見了一對兒種樹看山的老兩口兒,給熬了兩棵太行花喝,不到三天全身就都不腫了,後來就天天聽見夢鴿和白鴿叫娘……靜鴿這孩子,命真大,渾身香,許是因為喝了那兩棵太行花……
山杏知道了以後就給文昌說:「小玉打小兒就給丑妮好,從地主羔子那兒能學來啥好東西!丑妮!哼,眼毒嘴毒心也毒,小玉生了個啥小香閨女兒,仨倆月的往外一跑,編排個啥也沒人信……哼!小玉,自小兒就命硬……」
從靜鴿出生兩個月以後開始,小玉都會每月收到寄給她的十元錢,瘦三也經常來家裡坐坐,他說:「看,人挪活,樹挪死,秀山,讓他遠遠兒去了好。」
任憑再感天動地的人和事,都拖不住步履匆匆的歲月,眨眼之間,靜鴿已到了一歲多,小玉倒還是小玉,只是身體羸弱到了極點,在生產隊裡每天也只能做半天的活,而且經常也說些顛三倒四的話,瘦三勸上半天之後,他總說:「爹,啥事兒也嫑瞞了,俺就知道,俺給秀山到頭兒了,他回不來了。」
瘦三就一哆嗦,一連串地追問之後,小玉才說:「爹,說世界上有鬼有神倒誰也沒見過,一年多了,俺老是夢見秀山掉進一個污泥坑裡,大喊兩聲就陷進去啥也不見了,等俺哭夠了,他就又笑嘻嘻地來了,招個手兒就又不見了,回回都是一樣的夢兒,那人,沒個好結果了。」說完,頭往炕上一歪,像是睡著了。
瘦三找到了王炳中,兩個人商量了一番後最後王炳中說:「大病還得猛藥治,中醫就講究以毒攻毒,身上要沒有火,就受不了風寒,外看是涼,號脈是火,就拿火攻吧。——小玉?俺看沒事兒,跟俺丑妮一個性兒,燒了她心裡頭的那個茅草屋,自己就能蓋起來個大瓦房。」
王炳中跟瘦三又叫了文昌三個人給小玉說,秀山的病其實早好了,梁山師傅又給他找了個臨時工作,他不回來了,秀山就是信了林先生的話,心裡頭老疑惑白家的閨女不乾淨,他也才有了那樣的病。好多人都給他說,他是堅決不過了,才又托人給捎來了信兒,他要離婚,這是日本人吃高粱米,——沒有法子的事,這……你得想開。
小玉喘著粗氣躺了一會兒,她忽然從炕上往起一爬,洗了臉梳了頭之後靜靜地說:「俺公公人哪兒都好,一輩子大事兒小事兒照著書念就不好;秀山也哪兒都好,就是看人做事兒都抻不展拽不直。白家的閨女,以後叫天說叫地說,天地都見證了以後人再說……」
誰也沒有想到,小玉從此以後就真的爬了起來,下地幹活洗衣做飯一樣不誤。瘦三給王炳中說:「你個老雜毛,還真叫你給火攻了火,就是——俺心裡頭,難過吔——」王炳中的兩隻手抖索著,嘴一咧,卻笑了:「也好,也好!嫑光會煎貫嘗,種了一輩子坡地,也不知道到底啥叫『硬谷』,俺琢磨著,小玉過了這個坎兒,以後啥就都好了,跟小孩兒害麻疹一樣,害過以後,就再沒有了……沒有了,那一年,……俺家……」王炳中說著,忽然又說不下去了。
幾個月後,硬骨的小玉給瘦三說:「爹,俺尋思了這長時間,覺得就是不對,秀山他不給俺過了,就是舊社會,也得給寫個休書不是?俺是他家大騾子大馬披紅掛綠娶過去的,咋也不能上嘴片兒下嘴片兒一碰,說沒啥都就沒了。他家就是皇帝,還得發個皇榜貼個安民告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