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十一章 美人如玉人不知 文 / 張金良
村北的大北溝裡有一片一棵挨一棵的大樹林,有柿子樹、棗樹、槐樹、楊樹……從那天起,瘦三就開始看樹護林帶修剪,剪下來的枝枝葉葉,瘦三收拾起來打了捆,扛回家去晾乾就是燒火做飯的柴,工分也沒有少掙。
無論做什麼活,瘦三都是一個實誠的人,沒有幾天的光景,他就把大北溝裡的樹給修剪了一少半。
這天,暖暖地曬了一天的太陽懶洋洋地滑到西山頂,傍晚的時候又起了風,使人略略地感到有些涼,和往常一樣,瘦三把剪下來的樹枝都打了捆,用繩子再勒好後把扁擔往裡一插,準備挑起來走,夢鴿拉著白鴿的手,姐妹倆靜靜地在一片干樹葉上坐著,瘦三喊了兩聲,兩個人誰也不吭,四隻小眼一直向大北溝的盡西頭看,他原以為兩個孩子病了,跑上去拽拽這個又摸摸那個,夢鴿連擺手帶搖頭說:「俺不走,俺等俺娘,俺娘今兒就回來了。」
夢鴿剛五歲,紋絲不動的樣子像個大孩子,白鴿比夢鴿小兩歲,也學著夢鴿的樣子說:「就不走,姥爺光哄俺,姐姐說就沒有明兒(明兒:明天),今兒黃夜俺就是不尿炕,再睜開眼兒就還是今兒,今兒要再不等,娘就再不回來了。」兩個孩子一提小玉,瘦三扭過頭去往地下一蹲,呼呼哧哧地就哭開了。
自從去年秀山再次犯病又住院以後,瘦三就像又變了一個人,兩眼向下塌兩顴向外暴,剛過了五十歲的人,兩顆門牙就突然掉了,說話時嗤嗤地向外漏氣,許多時候還答非所問。要過年的時候小玉到沙水精神病院看了一次,好說歹說了半天也沒有見到秀山。過了年以後小玉就非要再去,瘦三老是說為了好得快,王炳中托了人把秀山轉到了開州醫院。直到棉衣脫淨換了單以後,再也沉不住氣的小玉給瘦三說:「爹!秀山走的時候還穿著一身棉,俺要再不去,恁閨女恐怕真也要住院了!」
文昌就和小玉一塊兒去了一趟開州,左轉右轉到了一家醫院,文昌先進去了半天,出來後手指頭上就纏了一層白布,他給小玉說,看!才說了兩句話秀山就又把俺咬了一口,病還不見好,醫生說誰也不讓見了。小玉哭了一通就回來了。
回來之後小玉還天天哭,瘦三就把王炳中叫到了家裡來。王炳中說:「閨女,秀山——啥事沒有,你就——信俺一回,一輩子,——也就這一回了。」
王炳中走了以後小玉就給瘦三說:「爹,要想不叫閨女死,你就替俺看幾天倆外甥女兒,要不,俺就真不能活了。」瘦三點著頭應著,看小玉卻比看倆外甥女似乎還要緊,看著看著,小玉就找不著了……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瘦三領著倆外甥女幾乎天天到王炳中家去,王炳中總說:「病牛捨不下犢兒,有繩兒拴著她,跑不遠!
皎潔如銀的大月亮在空中亮閃閃地掛著,灰濛濛霧蒼蒼的田野寂寥沉沉,夜涼如水。瘦三把一捆已半干的柴草點燃了,紅紅的火燃著,一老二小三個人在撕不破的夜色裡撩撥著大北溝裡的閃亮,裊裊不盡的一股股藍煙翻滾著,悠悠蕩蕩地消遁在浩淼無邊的天際裡。
瘦三無論怎樣連嚇唬帶哄,兩個小閨女就是不回去,夢鴿問他明奶奶(月亮)裡的那片黑乎乎的東西是啥?瘦三說是一片大山和一條溝,跟村西邊那一片大山和那條大溝一樣。夢鴿又問挨著山的那一片又是啥?瘦三說是一棵大樹,跟咱村西邊的那棵一樣,是棵大皂莢樹。夢鴿就給白鴿說,俺咋給你說唻?咱姥爺就光哄咱,咱二姥爺那會兒給俺說那是棵大槐樹,裡邊還有個人兒天天兒不吃飯也不喝水光砍樹。白鴿就把嘴一撅,看也不看瘦三了。
當兩大捆柴草都快燒完時,白鴿在瘦三的懷裡迷迷糊糊地就要睡了,西邊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夢鴿突然喊了一聲:「娘!娘!娘來了!」白鴿一仰頭,哇地一聲就哭了,瘦三兩腿索索著,小玉還真的回來了……
小玉一走就近兩個月,回來後瘦三一步也不敢離開閨女了,小玉回來後靜靜地躺了一天一夜,她給瘦三說了句「爹!秀山——爹吔——」之後就什麼也不說了。
王炳中叫丑妮給小玉作伴,丑妮給小玉說:「不信恁爹,也不信俺爹?多半輩子可是個碾子砸磨——實打實的人,鼻子窟窿兒裡哼一聲兒就頂給人立了個文書,秀山哥沒事兒,病來如山倒,病去像抽絲,恁大的病,咋就能一天好?」丑妮說的好多活似乎又能豎起來一個牛頭垴,小玉就是一聲不吭,病歪歪也起不了炕。
終於有一天,王炳中來了,文昌也來了,還領著郝主任和秀山的師傅梁山。瘦三在火台的一邊蹲著,兩隻手臂交叉著搭在膝蓋上,下巴在上邊拄著,蔫乎乎的精神氣兒,像一個挨批鬥的四類分子。
小玉在炕上歪著,蠟黃的臉像塗了一層顏色,王炳中說了一通之後,最後說:「秀山得走,這病好了也不能再回來了。這四類分子的帽子,只有到了那邊兒才能摘,要不叫秀山走,再犯一回病可真能要命,這家,不回來好,你說?」
小玉哭了一會兒說:「爹說吧!」瘦三說:「走了好。」梁山說:「嗯!走了好。」小玉嗚地一聲又大哭了,哭了一會兒後問:「這就連一面兒也見不上了?」
王炳中一拍巴掌看了看郝主任又看了看梁山,說:「見面兒,見面兒,過個一年半載準能,不相信俺,還能不信領導?」
這一年丑妮幾乎天天都在小玉家住,丑妮虛歲已二十五,在村子裡已是老閨女,前些年因為家庭出身的關係,一直難以找到那個可以終生相依相守的人,她自小就和小玉要好,如今兩個人又都有著自己說不出道不盡的酸楚,所以就更加貼近。小玉的肚子一天天地大,後來她就不敢到街上走,人們向她投來的目光似乎都有些異樣,鄙夷不肖的、驚訝無比的、嗤之以鼻的,敬而遠之的、不懷好意的……
每次上街她都好像被人脫了個**裸之後,再叫那些說起說不起話的人都評頭論足一番,連那些坦胸露肚扣子掉了也懶得往上縫的女人也會說:「嘻嘻!嘻!——那耀眼鮮亮的花骨朵兒就不缺人掐,——也不全是,要沒有臭烘烘,就招不來綠頭蠅,這母狗要不撅屁股——嘻嘻!看俺!除了孩子爹,戲裡頭跑出來個相公,俺都不拿正眼兒看!」
說著說著就懷裡抱著一個手裡拉著一個,招招搖搖地走,抱著的那個光著屁股,拉著的那個露著脊樑,自己藍布衫的肩膀頭子上縫了一塊不圓也不方的黑補丁,呲牙咧嘴張牙舞爪的大針腳,像瘦三做出來的活,但一身的豪邁和榮光卻經久不散,——加上又攆上來要吃要喝的幾個,嘰嘰喳喳的孩子們一個腔調又一個顏色,像一個穗子上掉下來的幾粒高粱殼!於是女人故意大喊大叫地說:「差不了種呦!——一個個都像恁那死爹!火燒火燎猴兒急猴兒急的性兒,說吃就得吃說做就得做,誰顧上管恁祖奶奶死活,胳膊腿兒要是能吃,先給恁卸兩個……」
也有人裝作很親很近的樣子,把小玉拉到背旮旯兒裡說:「摸摸肚!肚子尖是閨女肚子圓可是小子,待見吃啥?酸兒辣女,家要是沒有黃菜,去俺家舀兩碗!老林家也夠傷心了,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要有饃饃誰吃窩窩!反正地是咱家的,誰的地就該誰收割,咬住牙聚住勁兒,給屙出來個小子,可不能叫老林家斷了香火!」
小玉一咬牙就揚起了手,那人一邊跑一邊說:「誰吃了誰飽,誰喝了誰不渴,咋?恁旱的一塊地還怕它響雷打閃?——礙咱操狂心,說不定人家早不漏湯不漏水兒澆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