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七十八章 那個要人命的黑山溝 文 / 張金良
蓋狗剩把黑山溝圈起來的想法最初來自王炳中,小彩娘死了以後大全就把那**權證給了狗剩說,拿起來吧,援朝姥姥走的時候,說一塊石頭也不願意丟給六安。狗剩皺著眉頭一直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心裡想啥樣一個破山溝值得這樣惦戀,大坡地的爛河溝多了去了。王炳中似乎看到蓋有紅印章的紙就高興,他知道了後就把腳一跺給狗剩說:「人以外的東西兒天跟地最大,頭上的那片兒天美國人也搬不到他自己家去,除了天之外,腳底下的地就最寶貴了,那個東西兒沒用的時候兒不管用,有用的時候兒再找可就沒有了,聽俺的話,地那個東西兒不能長,它也不能生兒女,有多少就是多少,現時咱有那個大印章,要是再給記上個號兒,那就是咱的,它不吃草不吃料又不用誰天天兒侍候,一定要實實在在地給變成咱自己的,聽俺的,沒錯兒!」
蓋狗剩還就聽了,王炳中領著他去了一趟縣裡,要了些柏樹苗還要了一些柏樹籽,和六安那邊把地界劃清之後,就在周圍又壘了一些石頭垛子,坡上種柏樹苗,溝裡種柏樹籽,種好了之後王炳中遠遠地指著那片溝說:「看,這大一塊地,底下彎兩頭兒翹,像不像一個金元寶?地這個東西兒就是好,不吃不喝就能給生金長銀。」
蓋狗剩似乎看不見那些生長出來的金和銀,他或許是後悔耗費了那麼多的勞動力,栽種了一些生長慢難以成材的柏樹,那些比狼尾巴草大不了多少的小苗苗,全部靜靜地張望著溝的盡頭小彩姥姥的那一座孤獨的墳塋,瘦小羸弱的影子,還不如正在山坡上啃草的黃牛剛拉出來的那泡牛糞。
王炳中卻似乎很高興,說:「聽俺的,就沒錯兒,你不相信薑還是老的辣?這地方兒,就能種這些羊不啃、人不要、賊不偷的不起眼貨,要弄些能吃能用的東西兒,恐怕得先給六安人分一半兒!這柏樹苗兒沒人往家偷,長大了沒人當鋤把也沒人使耬干——嫑嫌東西兒賴,那可是咱的!」
時間不長就有人告到了牛主任那裡,說蓋狗剩上台就給丈母娘修墳地,給種了幾十畝柏樹想給整成個烈士陵園。牛主任調查了之後也批評狗剩,說幹部就是領頭雁,革命夫妻也要講究革命感情,大坡地多少山還不夠你折騰?
王炳中就在北圪台兒上對人說,都會下四兒,會下六兒,會下狼吃羊,就沒有人會下圍棋,那片地都仔細想想,那不是給大坡地村又開了一個「氣眼」?那個瞎眼老虎也死了,從今兒往後咱村兒就活了!唉!說也都不懂!
大坡地的莊稼主兒平時各抓一把石塊對弈的四兒和六兒,其實和圍棋有著相近相通的道理,只是少了些橫橫豎豎的道道兒,那或許就是圍棋的老祖宗,就像北京猿人和人。在宇宙生命的一瞬之後,除了搞專門研究的專家,一般人就再不認識猿人了,他們不知道圍棋的「氣眼」本來也就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就像他們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稱呼蓋狗剩。
狗剩還算大坡地公社的人,主持村裡的工作算是一個兼職。有人找他辦事仍稱呼他為大隊長,也不知道都到了啥年代!莊稼主兒就是沒有幾個人知道,大坡地鄉變成大坡地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時還可以這麼叫,又變成大坡地革命委員會時,大坡地村的政權也變成了革命委員會,委員會的主要領導就應該叫主任。這個稱呼其實早就應該改,趙起升干的時候似乎不在乎,只要在姓氏的後邊掛上個官銜去稱呼,他高興的時候禿下巴上邊的嘴一咧,小眼睛一翻,半截臉就綻放出一片燦爛的光輝,然後把瘦小的膀子一歪,以蔑視一切的氣勢靜靜地等待著接下來的恭維。不高興的時候就嘴一繃,頭一低,眉頭一皺,不勝其煩地哼都懶得哼一聲。
狗剩對這些就很在乎,叫錯了他會不高興,說既要低頭搞生產又要抬頭看路線,要把好籽種掂著耬都給耩到了河灘上,豈不是精神錯亂!
這天又有人找他,想了半天還是叫成了大隊長,就改口又叫村長,狗剩就說:「啥隊長村長,你有多大本事,一隻手拽住天一隻手拽住地,倆嘴片兒輕輕兒一碰往後又退了十年!——你還能穿開襠褲兒?」
蓋大全就在屋子裡面喊:「菜人(菜人:無能力的人)好裝蒜,醜人好打扮,閻王好見小鬼兒難纏,勺兒越小越怕舀不滿!才當上個弼馬溫就想吃蟠桃兒宴?官兒越小就越是怕人看不見,甭理他!」
石小彩就趕緊把來人往家裡迎,狗剩就一翻眼,壓低聲音說:「你個朝倒貨,啥村長隊長的亂喊,弄得俺邁門檻都不知道先蹺哪條腿!叫狗剩叔!」
蓋大全見狗剩正給人說話,拿起扁擔就要去擔水,小彩就把扁擔一奪說:「爹您歇會兒,俺擔,俺擔!」
石小彩擔上水桶走了後,大全就一瘸一拐在院子裡轉,他習慣地洗了洗手想去做飯,小彩早把他的火拿泥給糊了個嚴繃繃又抹了個平展展。他自從在小彩娘家吃了一碗大蔥燒豆腐之後,小彩回家就把他的火給糊上了,小彩說:「爹!原先俺不懂事兒,對不住了,一個院子裡的一家人支兩口鍋做兩鍋飯,別人就是不笑話自個兒臉上也掛不住,打今兒以後咱都在一個鍋裡頭掄勺子,有稠都吃稠,有稀咱都喝稀。行不行吔,——爹?」
大全一隻手就開始抖,不知是點了點頭還是搖了搖頭,直到小彩顫著扁擔腰擔回了一擔水,他的那隻手還在抖。
他的手抖了好多天以後兩隻腳就腫了,小彩就趕緊又給做了一雙肥肥大大的鞋,剛穿上去時正合適,過了兩三天,漸漸腫大的腳就又穿不上去了,他就把那雙舊尖口布鞋找出來,拿剪子鉸了兩個大豁口,明晃晃的腳背仍在外邊浮著。又過了一些日子,他的兩隻眼睛看東西就模糊,影影綽綽的把一個人能看成好幾個人。
這天小彩給拽了碗蔥花兒黃菜拽面,雙手捧著給端了過來,大全的那隻手正在不停地抖,不抖的那隻手挑了幾根吃下去後就再挑不起來了。他的內心正著急,影影綽綽之中狗剩娘就來了,他分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老伴那滿眼淚花的臉,還和許多年前一樣,兩手搭在胸前在火台上斜靠著,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晃動一下後就笑吟吟地一邊向他招手一邊向門外走。他大叫一聲「狗剩娘!——你——」,就猛地往前一撲想拽住女人,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他恍恍惚惚地有些知覺後就聽見狗剩喊:「你個朝倒貨!不知道俺爹待見吃大蔥炒豆腐?!大蔥炒黃菜你能給炒出來豆腐味兒?」小彩哭咧咧地說:「俺說了好幾天,爹都不讓俺給換,他說不過節不過年……」大全聽得小彩的聲音越來越遠,他沒有拽住的女人離他卻越來越近……
埋葬了蓋大全以後北圪台兒上就有人說,娘兒們就要有個娘兒們的樣子,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就要結果,就是地裡頭的莊稼,該結果時又開了花,那豈不出了妖孽!六0年牛頭垴上的那棵公皂角就結了莢,哎喲喲,不下雨的時候兒旱死,下雨的時候兒淹死,草雞真打鳴兒那就該殺了吃!——看不是?大全家才出了個一個把手,也才說能亨兩天福,咳!他還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