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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七十七章 老太太的那碗大蔥炒豆腐 文 / 張金良

    老太太臨去世前昏迷了兩天兩夜,醒來後狗剩一家人都在跟前,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狗剩:「俺兒吔,那年你不是上過牛頭垴?上邊的那棵皂角樹到底有多粗?」狗剩說:「粗細跟後谷場的那棵差不多……」狗剩還沒有說完,大全就說:「差不多,也差得遠,比俺給恁娘離得還遠,戲裡都這樣唱,——冤家呀冤家……」大全的意思是說狗剩和小彩,不想一聲冤家把老太太說得頭一歪,就朝向了牆那邊。小彩慌慌忙忙地爬到炕裡邊的時候,老太太的頭又朝向了外,深陷的眼窩和癟塌下去的嘴,把一個可怕的骷髏頭給勾勒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半閉著眼說:「閨女吔,皂角樹底下大圪梁換豆腐的來了,俺聽見他喊了,俺想吃塊豆腐。」

    小彩就奇怪,大圪梁的豆腐最好吃,但娘就不愛吃豆腐,那個換豆腐的也從來不喊,娘今個兒是咋了?但還是舀了一瓢黃豆就趕緊跑到後谷場,等了又等,皂角樹倒是仍然綠瑩瑩的翠,藍天麗日之下遮蓋了半畝多地的濃蔭,但卻看不見那個換豆腐的人,四下張望一陣就回來了。

    她娘說:「你給皂角樹上掛塊兒紅布吧,換豆腐的就又來了。」小彩趕緊找了塊紅布拿了黃豆就又去了。皂角樹上掛的紅布很多,低的地方叫人掛滿了,高的地方她又夠不著,就一手端著黃豆一手拿著紅布轉來轉去地看,不一會兒武小魁和妻子秀秀就看見了,過來問小彩掛紅布咋還端著黃豆,小彩說她娘聽見換豆腐的喊了,想吃塊豆腐,說掛上紅布換豆腐的就來了。秀秀說,老太太敢是糊塗了,換豆腐的哪天不是大清早就把擔子往皂角樹下一放,吃不完一頓飯豆腐就都換完了,也不抬頭看看日頭兒都啥時候兒了?都該做晌午飯了。——老太太想吃,走,去俺家拿塊兒,俺玉寶今兒個過生兒呢!(生兒:生日)

    小彩拿回豆腐後問娘咋吃?娘說,去,剝兩根兒大蔥炒炒。炒好了以後老太太又說不吃了,豆腥味兒太大,不是大圪梁那個人磨的豆腐。她又給小彩說:「再拿塊兒紅布去給皂角樹掛上吧,才剛剛兒你那塊兒紅布掛錯了,一模一樣的倆樹,俺說的是牛頭垴上的那一棵,跟狗剩一團兒去吧。」

    小彩又找了一塊紅布舀了一瓢黃豆往牛頭垴上走。出了門後狗剩說:「恁娘糊塗了你也糊塗了?牛頭垴上能有啥?還端著黃豆!褪褲子放屁白費手續!」

    小彩也不吭,跟著狗剩一直走,狗剩在前邊一直往山上走,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彩就緊走兩步往狗剩臉前一站,說:「傻狗!傻狗!真往牛頭垴的樹上綁紅?大坡地二指高的小孩兒都說你瘋了。咱娘一輩子啥時候兒吃過豆腐!傻狗!不知道咱家誰待見吃大蔥炒豆腐?」狗剩一聽,咋不是!大全一輩子就愛吃大蔥炒豆腐。於是一扭頭就要往回走,小彩又叫:「傻狗!傻狗!那碗豆腐得細嚼慢咽!恁急著回去做啥!」

    小彩和狗剩出去之後,老太太就看著大全呼哧呼哧地喘氣,大全拿起筷子開始吃後她說:「嘴跟心都連著呢!嘴快手也巧,小彩炒的對口兒吧?——俺一輩子手就慢,一輩子也就快了一回,——想起來後怕,那一年,小彩本來就敲了一橛把,俺看見倆孩子著了急,總不能因為旁人壞了自家的時光吧?(時光:家庭及生活),也著急,誰知道一輩子手慢那會兒咋就手快了?就又給那個混小子補了一橛把,幸虧沒敲死。——也是活該,到這時候兒恐怕癔症病還沒好吧?——興許也就死了,這些年了。」老太太說的是當年那個給她換了黑山溝的瘦長臉。

    蓋大全把那碗豆腐吃下去一半的時候,老太太從被窩裡掏出來那張黑山溝的林權證遞給大全說:「給你吧,一輩子也沒給你做過啥,前些天老夢見黑山溝裡滿溝子清凌凌的水,那個地方兒說不定還真有啥,現時咱村兒狗剩說了算,叫他把那幾十畝的山溝禁囿禁囿,俺這輩子,連塊兒石頭兒都不想留給六安。」(禁囿:把丟在外面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回自己家去)

    大全吃完那碗豆腐後把碗筷洗了。老太太忽然滿面紅潤起來,深陷的兩隻眼反射出熠熠的光輝,她半坐起來後就叫大全拿過那面缺了一角的方鏡子來,對著鏡子梳了梳頭後仔細地照了又照,說:「想都想不起來年輕時候兒的模樣兒了,看,倆耳朵唇兒都往後翹了,——該走了……」

    正說著,小彩一個人回來了,老太太就問狗剩幹啥去了?小彩說去大圪梁換豆腐去了,老太太嘴一撇,張開一個圓圓的黑洞就哭了,哭了一會兒就給小彩說:「閨女吔,狗剩給他爹一樣,都是個實誠人吔,這孩子吔——咱不能有眼不識金鑲玉吔,按說俺閨女是個靈巧人兒,風兒一刮就透,啥事兒還用娘說!要說大坡地的皂角樹,誰還不知道是後谷場上的那一棵!低是低了些,沒看見光紅布兒掙了多少個!牛頭垴上那棵倒風光,一樣的粗細,長到牛頭垴上就啥也數不著!閨——女——吔,快把——狗剩——攆——回……」老太太還沒有說完就晃悠一下倒躺了下去,小彩摟住娘的脖子就喊:「娘吔,娘,醒醒!娘吔,娘吔,醒醒!狗剩跑到天邊兒俺也給攆回來……」

    小彩娘埋了之後不久,蓋狗剩就去了幾趟六安,最後一趟他碰見了那個瘦長臉,嘀溜溜的眼珠子盯著他看,看了一會兒就搖頭晃腦地說:「黑山溝?那裡邊連圪針菶兒都不長,沙水的水土淨養些好打架的人,拿著橛把往死裡打,誰也嫑理他……」說完就一顫一顫地跑了。蓋狗剩卻很暢快,他彷彿聽見當年橛把砸到瘦長臉頭上彭彭的響聲。

    回來後他就安排人去黑山溝壘起一堆堆石摞,把那近百畝地的大溝圈了起來,後來就找人種,連魏老大看了一趟後也就再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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