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七十一章 十年怕井繩 文 / 張金良
當漫山的杏花骨朵兒開始綻出一片耀眼的紅,秀山既沒有特殊的音信更沒有回來,小玉領著夢鴿和白鴿到了瘦三家,剛進門就給跪下來,瘦三一邊往起拉一邊驚叫:「閨女!咋唻?你想要爹的命不是?有啥事兒說吔……」小玉說:「沒別的事兒,俺想出去跑兩天,托爹給看兩天孩子。」瘦三還想說什麼,小玉說:「知道爹最疼俺,一輩子就求爹這一回了。」瘦三不知道接下來要給閨女說什麼,小玉又磕了一個頭就走了。
瘦三掰著手指頭數算了兩天、兩天、又兩天,一直到了麥苗返青又拔節之後,還不見小玉回來。瘦三拉著兩個孩子整天哭,王炳中抽空就到瘦三家坐著,王炳中說:「把心放回到肚子裡去,病牛不捨犢兒,回不來是啥事兒磕絆住了,遲早准回來。」——瘦三自很小的時候就給王炳中說得來,以後的多少年一直都是,也無論他是大地主還是四類分子。
王炳中儘管這樣說,瘦三如何能把心放到肚子裡去!他猛地拽住王炳中的衣袖搖晃著說:「火不燒誰屁股誰不知道疼,你說話的時候呱兒呱兒,尿炕的時候欻兒欻兒,俺就知道你鬼道兒道兒多,你不是說會來當工人的時候兒連土地爺都送你?要不把俺家這事兒給擺弄好,俺領上倆外甥女兒住到恁家就不回來了。」(欻兒:欻,讀chua,形容聲音的象聲詞,又快又迅速的意思。當工人:當地人泛指去外面參加工作。)
北圪台兒上的人都對小玉一家人唏噓不已,好多人更懷念林先生,那個總是一副春風化雨一般的面孔,和邁著四平穩步子的人,在倏然之間,就化一縷青煙遁入蒼茫的浩渺之中去了;還有李小旦,梆梆硬的一個人,就像他臨死前打磨的三個酸棗木梳……百思不得其解之後,終於有人說,這世界亂了,陰陽兩界都亂了,不然咋沒看見傻二小提前到死去的那些人住的地方轉!亂了,真的亂了!
王炳中就不以為然,他半佝僂著腰,靜靜地站在圪台兒下人群的最後邊聽別人說話,等大家看見背後站立著的革命烈屬之後,就紛紛地讓出一片地方來,讓王炳中坐到圪台兒上面北牆根的台階上,王炳中渾身一顫,兩個大巴掌在胸前一晃又一推,做了個不敢當的姿勢。他真的好久好久沒有享受過那份榮光了,在他的內心裡,自己早成了一隻千人喊萬人捶的喪家狗,習慣了久久之後,總覺得把尾巴夾在兩腿間比啥都舒坦。
大家卻執拗他承讓著,說論輩分論年紀都該他坐。王炳中說:「看!這受改造的人,哪個都沒有俺心裡頭的那份兒舒展,這裡天天有多少人坐,多少人看?連臉面上的地方兒都給拾掇不乾淨,連個活兒也不會幹。心不平氣兒不順那是心性,這腦門兒要不清可真能要人命!找把笤帚叫俺再給掃掃。」
馬上就有人說,哪兒能叫你掃!下邊要再添人俺就舉手選屁三,——可惜跑了。提到屁三自然就說到李小旦,說到李小旦時王炳中就坐了下來,他給別人說,林先生死時一遍又一遍地給俺說的一句話是「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唐僧這個愚氓是能改造好的,啥叫蜮?俺專門問過文昌了,就是鑽在水裡的鬼怪,特毒,只要人在水邊走,蜮噙了一口沙,照著人的影子一口噴上去,這人就七竅流血不能活了,妖精要再成了鬼蜮,那就必定成災了,林先生說他就忘了把這副對聯寫出來,貼上去,他走了,寫不成也貼不成了,咱村兒?要再有一個鬼蜮跳出來,誰想試試鬼蜮的厲害?要防不住,——那必成災吔……
沒有幾天,大坡地就有一夥一夥的人往公社找,聽說為首的人就是蓋二楞和武小魁。等公社裡的半脫產幹部,也就是蓋大全的兒子狗剩成了大坡地的主任後,王炳中如釋重負地對人說:「狗剩再過一百年也變不成鬼蜮,蓋大全的骨頭裡就沒有那股子黑血!——唉!俺早就說過,這瞎老虎安上爪子要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