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七十章 王炳中揚眉沒有吐氣 文 / 張金良
他一陣清風就刮到了王炳中家。
原來王炳中的大兒子早來四八年當兵走,兩年後就死在了大西南的剿匪戰場上,早來參軍後,或許是為了隱瞞個人成分就沒有登記詳細住址,犧牲了之後部隊只知道是沙水縣人,往縣裡聯繫了多次也沒有個確切結果,早來的事就一直擱置了下來,年前早來的事確定下來時,會來的婚事也基本定了下來,為了圖個高興吉利,早來的事就推到了年後辦。
早來的事傳開了以後,儘管沒有人安排,隊裡的活誰也不再打聽王炳中來還是沒來。
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大坡地一帶正月十六是鬼節。按當地多數人家的風俗,在除夕夜即將到來的小年兒傍晚,家裡男丁中的長者,領上一干人等到祖先的墳塋上點上香燃上蠟,恭恭敬敬地祭拜之後,就把故去的先人請回家,讓曾經為後輩受苦罹難的先人在家裡過年。到了正月十六,年已過完,就摘下家裡供奉祖先的牌位送到墳上去,點香燃蠟燒紙箔之後,就與先人道個別,平時那些需要挪動先人遺骨等相關事宜,大多也都安排在這一天,早來的事自然也就定在了這一天。(小年兒:正月初一的前一天)
令王炳中始料未及的是,早些時候那些相識相知卻形同陌路的人,自正月十二開始就陸陸續續地到家裡來,操心早來的屍骨,操心安葬早來的墳,更操心安葬革命烈士的諸項事宜。可惜的是,早來沒有屍骨,確切地說,是誰也找不到早來的屍骨,早來留下的唯一遺物,是部隊上寄來的在縣裡保管了許久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白布牌,布牌後面尚可辨認的幾個字是「王早來,沙水縣」。其實,縣裡在年前就舉行了緬懷英烈的儀式,王炳中沿著大坡地村轉的正三圈反三圈,懷裡揣著的就是那張牌。
到了正月十六,王炳中領了一干人等,叫會來把那個布牌放到了早刨好的深坑中去,眾鄉鄰叮叮噹噹地埋了,略高出其他地面的小土堆,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墳塋,出主意想辦法的人很多,王炳中都一概不同意。他先給會來說:「給哥哥磕個頭吧,要記不清哥哥啥模樣兒,就圪擠住眼想想,他要在——比你個頭兒還大,還要壯!」
早來參軍的時候會來才不到三歲,哥哥的記憶在他的心中,只是一個幽幽淡淡的小黑點兒,比十年前的一個夢還要模糊不清的一個記憶。王炳中說完後,會來一頭栽下去就哭聲震天。他的媳婦郝紅霞——那個「卡嗒兒——卡嗒兒」的白皮底兒鞋,既響亮又親切地大叫一聲哥哥後也一頭栽了下去,在神龜探水的馬鞍地幫忙的眾鄉鄰都想落淚。
大家都說,還是城裡的閨女好,有文化,識大體——那個鑽在骨頭裡的教養,是生不出來的。
王炳中安排了會來後,回過頭來給丑妮說:「閨女,爹說,給恁哥哥招個手兒吧,行不行?」
王丑妮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叫了一聲:「哥哥!親哥哥!不見面兒的哥哥呦,知道不知道姊妹看著你?咱爹也在邊兒上立著看你——哥哥吔……」早來參軍的時候丑妮剛滿週歲,連哭的聲音都像貓兒叫。(姊妹:當地方言有時專指妹妹,此處即是)
王炳中自始至終在一邊兒站立著,微微佝僂的腰也挺得筆直。
早來的事年前剛進臘月的時候就有了消息,縣裡的同志給他談了話之後,他的內心裡不僅僅是翻江倒海,簡直是心驚肉跳。儘管說在許多年前,他對兒子早來就不抱了任何希望,一旦重新提起來後,那復燃的死灰再一次把他燒烤得焦頭爛額,他捶胸頓足地哭夠了死去的兒子之後,再一次想起了父親王維貴臨死前,端給三個兒媳婦的那一碗綠豆和一碗瓜籽,——人世上最簡單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不僅他自己給當了個「煮著吃還是炒著吃」,三個媳婦也都把「桂枝香」給唱成了「羅江怨」!
——世界上聽不得教誨的愚蠢人多了,世界也就混沌了,混混沌沌的世界上生出些離奇的事,也就見怪不怪自然而然了,——要是再有人還想不通,那除了蒼茫無言仁愛無邊的大地,就沒有誰願意再接納他了。
縣裡的領導給他談話時他一言不發呆坐了半晌,領導說完後他還在發呆,最後領導說:「不要有不必要的太多的想法兒,回去吧,黨不會愧對每一個人對黨的事業有貢獻的人,人民群眾更不會,相信黨相信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當眾鄉鄰把一掀一掀的土埋入那個空墓穴的時候,王炳中總感覺,早來在許多年以前就化作了一副賭徒的色子,那副色子經他一扔之後,就上蹦下跳左蹦右跳,蹦跳上一陣後還要突魯魯地旋轉上一陣,這一轉就是二十餘年,等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之後,這沉痛的煎熬一閃也就是二十餘年,那個轉了九個場、撞姓遇見賊的鮮活生命,永遠就成了歷史了,歷史的滋味就由後來人去品嚐,而歷史的必然既是群眾的眼睛雪亮,更是王維貴煞費苦心地準備下的那一碗綠豆和一碗瓜籽。有心人才知道——歷史的蹤跡就叫蒼茫,歷史的內涵就是蒼涼。
空埋早來的那天,令所有的人都驚訝的是,王炳中一直背西面東站在馬鞍地的土堆上,無憂無擾無悲哀的一張毫無悲情的臉,幽涼無度如他身後龜脊樑頂上那一行暗綠色的柏樹。他的眼裡沒有掛一顆淚珠,不言不語的神態像靜觀潮起潮落,挺直的腰板是一種挺直了的平靜,仔細審視之後,和他身後西山上的柏樹一樣,有一種來自厚實的土地之中的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