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大坡地

小說博覽 第五十五章 俺的天吔 文 / 張金良

    林先生找了一趟牛主任後,秀山就被正式定為「壞分子」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四類分子。除了跟王炳中一起早晨早早去工地,晚上回來掃大街之外,就是隔三差五地游鬥。王炳中後來卻屢屢被評為「四類分子」中的積極分子,秀山許多時候卻總是不服氣,所以遭游鬥的時候就格外多。王炳中也偷偷地勸:「虎落平陽被犬欺,鳳凰落架不如雞,人要失時就得把頭低。聽見好話就當透了透風,誰罵咱就當他放了個大屁!」秀山總是不聽,王炳中有時還著急,——他不知道,他那樣的功夫,一天半天秀山是練不來的。

    林先生的女人常說眨眨眼兒就一天,打個盹兒就一年,秀山自從被扣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後,這個寧靜若水悠閒似雲的女人,就度日如年了,——眼也不眨了,盹兒也不打了,她常常在半夜裡睡著睡著就猛然坐了起來,坐一陣子後再躺下,反覆幾次後就索性穿上衣服起來。

    外邊寂靜的暗夜冰冷似鐵,沒有地方去就自己在屋子裡來回轉,直勾勾的眼真的眨也不眨,更不用說打盹兒,寂寞無奈透頂的她,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嘟嘟囔囔,或許是太過憋屈的緣故,慢慢地,腦袋就不住地搖一會兒再顛一會兒,像得了瘋癲頭病,林先生在炕上「老伴兒,老伴兒」叫個夠之後,她就顛著頭爬上炕去,攥住林先生的兩隻手問:「俺——說——說,當、當、當家的,俺,俺恐怕要,——要壞了,你看,頭止不住地顛……」

    林先生把她往懷裡一擁,哆嗦著兩隻手說:「沒有,沒有,你頭顛,俺倆手索索,咱倆人配著套兒呢,這輩子配套兒,下輩子還配套兒……」林先生其實想哄女人高興,女人卻不再吭聲,他低下頭一看,女人早在他懷裡泣不成聲了。

    後來就聽說秀山在挨斗的時候後挨打了。林先生的雙手就抖得更厲害,女人的頭也顛得更快了。過了兩天又要開批鬥大會,女人直勾勾地看著林先生,顛著頭說:「當家的,他們——誰還——打咱秀山?」

    林先生洗了一把臉,仰著頭說:「這輩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滿冰,總以為而今而後吾知免夫,豈料鬼神亦不憐順臣!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在今兒,成了!」說完就出去了。

    林先生到了會場後,秀山跟過去的王炳中一樣低著頭彎著腰,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大牌子,一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在一邊念批判稿,遠遠地看像是林大頭的兒子三狗。三狗剛上四年級,成績還算不錯。

    林先生喘息著,拄著拐棍兒一搖一晃地聽著三狗子念:「看待一件事物,是唯物主義的認識論還是唯心主義的先驗論,資產階級的形而——形而上——形而——上學要不得。院子裡練不出千里馬,花盆里長不出萬年松,我們紅小兵、紅衛兵,要勇於在革命的大風大浪中鍛煉自己,成為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做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最忠誠、最可靠的擁護者、實踐者、和捍衛者……誰要膽敢反對**,我們就怒揮鐵拳,堅決把他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把他踩在腳下,把他批倒、批臭、批爛、批透,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現在國際國內形勢一片大好……」

    三狗子正念,就有人捅捅林先生問:「這咋回事兒?那『形而』還是『形而上』,是哪個資產階級生的孩子,到底是叫『形而上』上學還是不叫『形而』上學也沒有說清……」

    林先生忽然在台下大喊了一聲:「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如今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會場上的人就開始鬧嚷嚷地亂,王炳中偷偷溜過來說了句「好漢不吃眼前虧」就走了,走時又推了推他,意思是讓他快走。不想林先生又大喊:「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俺堂堂大丈夫,居事恭,執事敬,與人忠,何懼之有?」一會兒工夫,牛主任和趙起升就一塊兒來了。

    牛主任手裡拿著一本小紅書兩條瘦腿一彈一跳,怒氣沖沖的樣子像是在蹦,她猛然大喊了兩聲後,會場立刻鴉雀無聲,林先生仍怒不可遏:「爾等,爾等!扛著紅旗反紅旗,喊著革命反革命,爾等——爾等寡廉鮮恥無恥之尤!人無廉恥百事可為,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爾等不學無術,盜跖而貪泉,借勢成惡,借風作浪,豈知一龍擋住千江水,不是福端,定是禍始!舉頭三尺有神明,今兒——俺要替天行道!」林先生說著,舉起拐棍兒就向下劈來,趙起升略一揮手,他就倒了,稀軟如寒風中墜落的一隻火籠柿。

    人們轟地一下四散開跑了,王炳中不知跑上去給牛主任說了些什麼後,他衝著台上高叫了幾聲秀山,兩個人把林先生給抬了回去。

    林先生回到家後就睜了一次眼,他拉了拉兩個小蝴蝶的手流下了滿眼淚,看了看王炳中後說:「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說完就永遠地走了。

    埋葬了林先生以後,他的女人整天地哭:「俺的天吔,俺的天吔……」她的天永遠地沒有了。這個終生都風平浪靜的女人不知道,女人哭心愛的男人「天」,是最痛切肺腑悽慼無比的,至悲至慟的哭,把天都能哭破,天破了之後,就變成「夫」了。

    兩個月後,女人把天最終哭破了,哭破之後她也隨了那個破天,無可挽回地去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