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車斗裡兩個短辮子閨女 文 / 張金良
王炳中下定決心,他要給兒子會來找一條出路,死也不能再在生產隊裡呆下去了。
王炳中早早地買了五丈布票,換了百餘斤糧票,帶了些黃豆、綠豆、干蘿蔔條、干蔓菁條,碾了半袋小米又找了半袋柿餅、栗子、核桃,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四方背包,先到石碾街買了一張觀音送子的中堂畫送到了林先生家裡,背上那個四方包就上了去沙水縣城的路。
王炳中到林先生家的時候,林先生正在院子支著大鍋燒火準備褪豬毛。趙老拐一歪一歪地正從外面往院子裡抱花柴(棉花的秸稈),見了王炳中就問拾掇得恁乾淨做啥?王炳中鼻子眼裡哼了一聲「拜佛救命」就走了。
李小旦已給那口大豬放完血,和兒子牛牛還有秀山一起正在梃豬,林先生在大坡地村不算大戶,七鄰八捨幫忙的人卻不少。牛牛十四五歲,大煉鋼鐵時叫爐子裡的炮彈炸瞎了一隻眼。豬梃好了以後,就在後腿上割開的那個口子上拿嘴對著吹,腮幫子一鼓一鼓,頗有些他爹的架勢。
除了那隻眼,牛牛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往前一站,確是同齡孩子之中的一個佼佼者:身板大,鬼點子多,又敢作敢當。
不一會兒工夫兒,牛牛就把那只梃好的豬吹得飽盈盈的脹,拿根棍子在上面一捶,彭彭地響。牛牛再要吹的時候,一群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找了來,嘰嘰喳喳鬧鬧哄哄的歡樂,像夏日裡忽然飛來一群鳴叫的蟬。小旦說家裡柴不多了,都上山拾柴去,誰拾得多就給誰吹豬尿脬,牛牛招呼一聲,嘰嘰喳喳的孩子們就鬧哄哄地蹦著跑了。
在大坡地村,小旦和林先生家都算是過得去的人家,家裡人口少,又能掙些零花的錢。小旦繼承了父親木匠和廚子的手藝,公社籌辦向陽飯店時就把他給安排了去,飯店屠宰豬羊,賣生肉還賣熟肉也賣麵食,到冬季就攤煎餅賣羊湯,在飯店裡幹活的人記工分又掙補貼。
改改生了牛牛以後又生了女兒平平,家裡蓋房子時搬壘牆的石頭,和父親差不了幾分毫的強脾氣總是不服軟,大石頭搬到了牆上去,肚裡的一個小生命卻埋到了地底下,從此之後就再懷不上。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旦夫妻二人都是噹噹響的硬脾氣,按理說,世界上一對一對的東西,總是高配低、陰配陽、急配緩、熱配涼才能合得圓滿求得平衡,就像陽坡對陰坡,山高溝亦深、天地自成雙。若大燥遇大熱、大寒逢大涼,豈不像口鼻生瘡的人補人參,洩瀉不止的人服大黃!火遇火沒處兒躲,涼碰涼沒法兒藏。
但改改對小旦,除了要求天黑回家睡黎明早早起之外,並沒有太多的要求。改改當初嫁於小旦,圖的就是擁有一個終生都可信可依的俊美和雄壯,而小旦出了大門絕不和其他的女人說第二句廢話。兩個人經年累月的默契,就像大山和纏著她的雲霧。
王炳中從林家出來後,把那個捆綁得四四方方的包裹往肩膀上一掄,甩開步子自夏官道一路東行。
他穿著廷妮兒新做的一雙布鞋,細麻繩一針挨著一針納就的鞋底梆梆地硬,踩踏在路中間的大青石條上,呱嗒呱嗒地響。
大青石的盡頭是一條自然洩洪的土溝,雨季時半個街道的水都彙集到這裡,打幾個旋再轉幾個彎最後匯入東河灘。橫跨在土溝上的石拱橋斑斑駁駁的一身滄桑,馱滿了淒風苦雨雪劍霜刀的印痕,卻依舊承載著過往的行人。
王炳中呱嗒呱嗒地踏過那座橋後,心中就湧起一種莫名的巨大衝動,就像自己已變成一座不老的大石橋,橋的這頭在大坡地,那頭在沙水城,兒子會來也穿上一雙他姑姑做的布鞋,呱嗒呱嗒地離了大坡地,進了沙水城。
他把那個四方包裹滿懷豪氣地往上掂掂,感到一雙肩膀格外地堅硬和雄壯,兩隻腳也變得格外的輕鬆,翻過白坡嶺看見窯頭村的時候才感覺出了一身汗。
王炳中遠遠地看見白口鎮的影子時,他心裡才慢慢感到有些急,喜笑顏開的太陽在多半空懶洋洋地照著,開闊了許多的大原野沒有一絲的風,驢騾撒在路中央的黃尿凍成了冰坨,屙下的糞蛋踢一腳動也不動。
他的雙腿邁得飛快,還總感覺自己像一個小蟲子在爬,肩頭上的包裹也越來越感到沉重,兩個肩膀不住地來回換,他真希望碰見一掛大車好坐上去,哪怕是碰上一個毛驢小車,光拉上他的包裹也行。心裡越急,就感到肩上的包裹越重,越重就越走不動,他想中午之前趕到郝隊長家,到了白口鎮正趕上返回縣城的公共汽車,坐上車身上輕鬆了以後,就開始後悔買了五角錢的車票,——心想,要是雞叫三遍的時候就開始動身,估摸著這時候也該快到了。
在郝隊長家吃了飯後,他就說了想給會來找個工作的事,開始的時候郝隊長有些為難,說其他的事他都好辦,就是這個地主成份有點兒高,怕大隊和公社的章都不好蓋。郝隊長的妻子洗了碗後就回來說,都這些個年了,打仗的時候還優待俘虜呢,你在那邊也熟,不行就專門兒跑一趟去。郝隊長把他送到大門口外地時候說,三五天你等信兒吧。
郝隊長夫妻也是兩個碾子砸磨——實打實的人,他們住著兩間低矮的瓦房,家中最耀眼的傢俱,就是一對香椿木的大木箱,兩口子只有一個閨女叫紅霞,比會來大一歲。
郝隊長的愛人中午給悶了一鍋大米飯,圓滾滾的粳米剔透閃亮,是鄉下人過年都不多見的東西。王炳中吃了一碗後就喊著「飽了真飽了」,紅霞就又給端上來一碗,郝隊長說俺知道,常幹活的人飯量都大,山裡頭的人可都不做假。
王炳中從郝隊長家裡走到汽車站,肚裡頭還是飽盈盈地脹。
通大坡地的車下午只有一趟,王炳中從懷中掏出一元錢準備買票,手裡攥著那張印著紅色**的一元票子,心裡就一直撲通通地亂跳,排隊剛到窗口就又轉身出來了,想了一會兒就又排隊,剛排到窗口就又走了出來,好幾個人都奇怪地盯著他看,他後來就索性來到了大門外,找個無人的地方坐了一會兒,蹬了蹬腿還覺得有點兒酸,掏出那張票子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捏了又捏,又塞回到懷裡去,最後又回到售票處後,售票的窗戶已嚴嚴實實地關上了。
王炳中把那張票子揣進懷裡後跺了跺腳,但轉而又想,剛吃了兩大碗大米撈飯豬肉菜,正有勁兒呢,攢那些個力氣做啥,又不能給生出個小的來,咋也不怕誤了黃夜睡覺。——這一元錢,下回要再來,還能給郝隊長買上些布票。這樣想著,就再也不看那個半截白半截紅的公共汽車,甩開步子走了。
快到白口鎮的時候身後過來一輛卡車,他也實實在在地有些撐不住勁,剛看清開車的人手裡抓著的大圓盤,車子就嗚地一聲過去了,王炳中在黃土煙塵中叫了一聲又揮了揮手,大卡車「哧——」地放了個大屁就停了下來,他心裡一咯登,略停頓了一下就趕緊跑,開車的司機踩著踏板探著身子朝後邊望了望,光噹一聲關上門子,大卡車「哧——」地又放了個大屁,嗚地一聲就開走了,車斗裡兩個短辮子閨女向他笑嘻嘻地招了招手,他還沒有聽清說些什麼汽車就跑遠了。
過了白口鎮,他的兩隻腿就麻酥酥地開始疼,就後悔本不該省下那一張一元的票子,也許是中午的飯有點兒鹹,他就找了個太陽曬不到的南牆根抓了一把殘雪攥成團後,放在嘴裡咯崩咯崩地咬,透骨的一股涼氣在牙齒縫裡鑽來鑽去,嚥下去的雪水涼陰陰地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