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九章 白隊長和他的驢騾 文 / 張金良
或許只有打小就吃齋唸經的沙彌,才能真正地六心清淨終成正果(沙彌:七歲以下受過戒的僧人),領略了香溫玉軟的人,就再找不回那個清涼的世界。王炳中的核桃臉,應該自有風霜侵蝕歲月打磨。
六0年抗旱的時候,縣工作隊的郝隊長因為喝了瘦三娘兩碗菜糠糊,開大會的時候還專門把她請到了檯子上,又畢恭畢敬地給她鞠了三個躬。從那時起,王炳中就認定了郝隊長是一個重義氣可結交的人,郝隊長走的時候他給送去了半袋炒麵,自此以後,他每年都要到郝隊長家去兩次,去的時候找些稀罕物帶上,——瓜籽不飽是仁(人)心。就像父親所說,他斷定郝隊長就是那片兒下雨的雲。郝隊長夫婦每次都感動不已,詢問一些大坡地的人和事之後,就留他在家吃飯。郝隊長夫婦慢慢地就開始牽掛這個實誠無比的山裡人。
秀山娘說過,一年的時間就像打了個盹兒,過一輩子就像做了個夢兒。王炳中覺著這個盹兒實在打不下去了,更不能想像以後的夢兒究竟怎麼做。
他生產隊裡原先的老隊長很不會務整(務整:做事),年終結算的時候,大坡地所有的生產隊就數他隊裡的工值低,每個工才合八分錢。
老隊長也是,白天比雞起得早,晚上比老鼠睡得遲,管派工不檢查做活,脾氣好卻當不了飯吃。敲過鍾之後,就一直坐著等,張三來了再等李四,李四來了再等趙五。別的隊裡的人早開始了做活,這個隊的人才開始派活。說張三你今兒前晌擔糞,張三說行,擔糞。張三半天擔了五趟糞,記工兩晌,掙工四分。說李四你去鋤地,李四說行,鋤地。李四半天鋤了一畝地,記工兩晌,掙工四分。過了一天,兩個人的活換了,李四擔了四趟糞,張三鋤了八分地,兩個人還是各記工兩晌,各掙工四分。這些事趙五都知道,輪到趙五做的時候,半天就擔了兩趟糞鋤了半畝地,仍然記工兩晌,掙工四分。
老隊長受慣了苦,自己常年閒不住,也不叫社員歇,過了冬至還給派活幹。舊社會冬至日又叫「覓漢兒滿」,大戶人家常年覓得的長工,在這天也要給算清賬讓各自回家過年。莊稼人都知道冬至當天交,往後一天比一天冷,誰都知道凍土難動,老隊長就是不行:在家裡整天坐著哪像個莊稼人!
正月裡人閒事少,閒下來的人就三五成伙地嘀咕些辭舊迎新的事,白鎖住起了個頭,大家哄哄一鬧,老隊長就不幹了,白鎖住成了隊長。
白鎖住剛解放時是王炳中家酒坊的賬房,那時還不到娶妻生子的年齡,還是個帶著滿嘴絨毛的青青果,不好好唸書又想掙些錢花,重活不願做輕活又找不著,因和王炳中的大太太牛文英有點老親的關係,就想在王家謀個差事,王維貴剛開始時不同意,說平時接濟點兒東西算了,說人佔百天有仇,驢佔百天有恩。鎖住父母就一遍遍死乞白賴地找,最後牛文英親自給老太爺開了口,老太爺說,再好的書也靠自己念,最明白的事理還得自己悟,隨心吧。正好王家原來的賬房有了些貓膩的事,鎖住就頂了賬房的缺,掙幾個小錢貼補家用。
鎖住娘生了四個閨女之後才生了鎖住,怕送子奶奶再給招回去就起了個名字叫鎖住。鎖住在王家干了兩三年的光景。在王炳中的印象中,兩家自始至終並無什麼瓜葛,那時候鎖住十六七歲,王炳中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看,要不是牛文英老親的關係也不會讓他去管賬,有時呵斥兩句,也是見怪不怪情理之中的事。
如今鎖住已三十多歲,個頭不算高、不算胖,卻一身硬骨頭,飯量極大,能跟魏老大比個高低。二百來斤的一麻袋糧食,左手一攥右手一掀就扛在了肩上,脖子向左歪脊樑向右斜,走路的時候個頭不大步子卻很大,不甚寬厚的肩膀也隨著步伐來回一斜一歪,像要量一下步子的長短和大小,歪著頭看人的時候多,坐正了說話的時候少,一臉的疙疙瘩瘩,看不出有個服氣的時候,好像天生自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硬邦邦的像匹配種站的種馬。
鎖住的女人姓馬,叫馬改轉,爹娘生了她以後想要兒子,就給閨女起了個名叫改轉。改轉肩寬胸大屁股小,站在一起比鎖住不低,身板比一般男人小不了多少,比大個子女人卻還大了許多,鎖住背地裡偷偷地叫過幾聲驢騾。有人拿生產隊的牲口作比較,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屬於比馬小比驢大的驢騾子。加上不大會說話,那個驢騾兒一天天地也就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