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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八章 羞答答的千斤力 文 / 張金良

    到了瘦三家,她又一次把男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小玉開始倒沒有說啥,隨手遞過來一個小板凳就繼續往衣服上縫補丁,瘦三響響亮亮地在院中放了幾個大紙炮後,也靠著門板圪蹴下來,拉長的瘦臉比外面的天氣還冷,胸脯一鼓一鼓地脹起老高,像個正拉犁扯耙的牛,每過一會兒就咧咧嘴又朝她這邊翻翻眼,翻眼的時候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

    她就忽然感到脊背一直往下駝,心裡頭後悔沒有聽男人的話。瘦三翻眼的間隔一會兒比一會兒短,她感覺自己已變成了一塊瘦三鍋裡吱吱亂響的灌腸,再煎上一會兒,瘦三真的要給裝盤子了。

    心裡正想逃,小玉拿嘴咬斷連在衣服上的線後,頭一揚,問:「嬸兒吔,啥事兒?這長時候兒了,也不吭聲兒,等著聽呢!」瘦三看看閨女,沒有太惱的樣子,又翻瞪了一眼秀山娘,就出去了。

    或許是那個「瓦缸兒」根本就沒想往「牛頭」上套,或許是拽「瓦罐兒」的人心靈手巧技藝高,小玉一到,就牛歸了牛圈,瓦缸兒又放回了牆角。

    秀山娘拉著小玉的手,滿心歡喜的樣子象拾了塊寶。小玉羞答答地被拉進了林家的門,大辮子在屁股上一顛一顛,低眉頷首的樣子,像經綿綿春雨剛洗涮之後的一朵花。

    到了秀山的屋裡,小玉就往門板邊上一斜身,在那個有倚靠又有遮俺的地方,往炕上瞟了一眼,說:「是呃?——病了?咋跟紙糊的燈籠兒一樣哎。」

    秀山一聽,就忽地坐了起來,張了兩張嘴啊啊了兩聲,卻沒有說出來話。小玉頭一低,像一支熟透了的谷穗:「是呃——真病了?咋比個硫璃咯崩兒(硫璃咯崩兒:一種皮極薄的葫蘆形狀的長頸玻璃瓶,含在口中一吸一吹有咯崩咯崩的響聲)還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能吃上東西兒,啥都就好了。」秀山喝了一大碗水,天不黑,就能喝飯了。

    就這樣,「瓦缸兒」就拽下來了,小玉實實在在地就吹了一口氣兒!不想,牛頭卻歪了,自此以後,林先生哆哆嗦嗦的手就沒有離開過棍子。從來不多言不多語的秀山娘就嘮叨:「俺說,——當家的,看見咱秀山了吧?百病由心生,人跟莊稼一樣,心要空了,就撐不住了。想那些個事兒作啥,眨眨眼兒就一天兒,打個盹兒就一年兒,再做個夢兒,就過了一輩子!從生下來開始算,捧上一捧米,還不能太滿,一天扔一個,數不清的人手裡的米還沒扔完,就死了。這難過一天,頭頂兒上的老陽兒嘀溜溜轉;這好過一天,頭頂兒上的老陽兒還是嘀溜溜轉。再難的事兒要不盯著看,打個長盹兒大風就都給吹跑了……」

    秀山娘的眼一眨一眨,一袋煙還沒有抽完,就過了花開花落;一個小盹兒剛開始打,還沒開始做夢兒,就又到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時候。再漫天的雪花一卷,很快就要到了臘月十三,那是秀山和小玉「琴瑟友之」的好日子。

    這個心若冰清波瀾不驚的女人,永遠像一只半瞇著眼的貓,在亮晶晶的日月一齊滴溜溜旋轉的日子裡,使許多的不快意從瞇起來的半隻眼中滑過,睜著的半隻眼,靜靜地盯著那些屬於自己的幸福向她一步步飄蕩而來。林先生還拄著半根棍子,從小玉來他家「拽瓦缸兒」時就開始掐算,合了屬相算日子,算了日子再掐時辰,冬至還未到,就扳著手指頭一天天地數。

    這天,林先生說:「老伴兒……」剛開口,女人就打開一雙亮晶晶的眼,踏踏實實的一臉喜悅就春花一般綻放開來:「哎——喂,當家的,錯不了,今兒初六,明兒初七,該殺豬了。」

    女人沒文化,心眼兒卻透亮,她好像知道林先生肚裡的那根腸子在什麼地方拐彎。她先往外走,林先生在後邊跟著。圈裡的那頭豬有三百來斤,滾圓滾圓的一身肉,靜靜地躺在地上,四條小短腿在半空中翹翹著,那頭豬除了吃東西時爬起來,平時眼都不睜,哼都懶得哼一聲,要是不喘氣能活,連打呼嚕就都要省了。豬是去年小玉給秀山做衣裳時女人買的。林先生不說什麼,咳嗽兩聲後就找李小旦去了。

    秀山娘很高興也很滿足,她在嘀溜溜旋轉的日月裡,做了半個夢以後終於明白,傷心的女人們在祭奠亡夫時,為什麼總是呼叫俺的天吔,俺的天吔,叫不應的天吔!——那是因為天大的事都由大男人的「天」扛著,瑣瑣碎碎的小事才由小女人的「地」接著。

    在「當家的」的牛頭還沒有鑽進瓦缸兒之前,兒子秀山就開始來來回回拿些個藏藏掖掖的東西,她半瞇著眼一盤算,就在石碾街的集市上買了個歡蹦亂跳的豬娃子,如今不遲又不早地就還使上了!

    她曾不止一次地慶幸自己半輩子總有不遲不早的好命:自己原先那個「天殺的」把她從家裡攆出去的時候,兇惡無比的樣子,像一隻齜牙咧嘴咬人的狗!有誰能知道,林先生原來的那根好像沒長毛毛腿的蘿蔔,恰恰也就叫蛆給拱了,後來就爛了,死了。這個好男人,原也就是給自己預備的!這個男人也真好,半輩子都沒捨得吼過她一嗓子!

    令她畢生困惑的是,大坡地許許多多的好命人就愣是想不開,像王炳中那麼多的高宅大院驢騾田地,歸了別人又有什麼!既然滿天下都一樣的做法兒,就不該再有啥想不開的事兒;自己說是找了三個沒長毛毛腿的蘿蔔,也真是,那三個女人,那簡直就是三個花骨朵兒!三朵旺撅撅的花兒,叫日本人給揉碎了一朵,踩扁了半朵,剩下的一朵半叫他自己給掐扔了。過去了的人再也不能回來了,又有誰能想得到,天上邊就給蹦到王家一個井水兒一般清亮的廷妮兒!多好的一個造化!王炳中還就是穿著皮襖不知道熱!要說蛤蟆不長毛兒,——誰還沒有個皮(脾)氣兒,王炳中的臉,咋整天就像個褪光了皮的核桃?誰知道在數不清的褶皺裡,掩藏著多少鬱悶和不悅。

    ——這個女人,天知道她的喜怒哀樂,如何就能給寒來暑往相應又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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