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五章 那朵妖冶的花 文 / 張金良
應該說,林先生是一個爾雅厚道又循規蹈矩的人,他就像一株不甚魁偉的樹,扎根於屬於自己的那方土,頭頂著礙不著誰的一方天,若遇上個心性不太挑剔的人,他也會給予一片不甚寬闊的陰涼。可是,忽然有一天,這棵樹上飛來一隻五彩的鳥,並且在上面搭建了自己的窩。由於樹的低矮,就招來了攀爬的人,不甚粗壯的數枝有的折了斷了,有的死了干了,最後五彩的鳥也飛了。
他沒有能力阻止那些攀爬的人,此生此世就再不敢接納那些招人的鳥。——真的,此生此世的林先生,最怕的就是妖冶似花柔媚似水的漂亮女人,死十回再生十回,他也不敢招惹了。
大坡地人常說,沒生過孩子就不知道肚疼。林先生許多年前的那個蝴蝶一般嬌艷俏麗的女人,風情萬種的眉眼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把他生生地割了、閹了之後,又血淋淋地把他拉了個支離破碎。
那個眉眼都會說話的女人,飄來的目光比刀還毒比冰還涼。她心情略好的時候,摁摁他的肩膀後又拽幾下他的手指頭,半臉的奚落加了半臉的揶揄:「嘿呀勒!——人兒小,這哪兒都小,短胳膊兒短腿兒、小手兒小腳兒!小人兒精小人兒精,這光看見人兒小,也看不見人哪兒精,——抻坑去!」
林先生就趕緊抻炕。女人鑽入被窩兒後,他就吹熄燈盞,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脫衣裳,他怕女人看清他的一絲一縷後,再在他身上找出許多「小」來。
他的被窩兒離女人很遠,他打小就有蒙著頭、蜷著腿、爬著睡的毛病,做惡夢時還好掄胳膊蹬腿。有一次可能是睡夢裡又掄了胳膊,女人一屁股坐在他的後肩膀上令他動彈不得,女人兩隻手拍打著他的脊樑說:「又夢著啥了?小人兒精!不該老實的時候兒崩(崩:方言中的語氣助詞,真或很的意思)老實,該老實的時候兒不老實,本該硬撅撅的小腰兒軟得像根兒苗條兒……」
林先生就在下面喊:「俺醒了,俺醒了!」女人挪了挪屁股,索性連脖子也坐住了:「叫啥!叫啥!坐一會兒也沒人笑話,誰叫你白天睜眼兒啥也不吭,黃夜睡覺兒就亂踢亂蹬!」直到坐得她那泡尿快憋不住了才起來。趁著女人還沒有尿完,林先生就趕緊重新抻好被窩兒鑽了進去,——頭已朝向了炕的另一邊。
剛剛迷糊住,女人就咚咚地在他的脊樑上踹了兩腳,他就趕緊往一邊挪,剛挪穩就又踹過來兩腳,他就又趕緊抻展腿貼住牆,——他以為女人又嫌他多佔了地方。後脊樑剛要把冰冷的牆暖熱,女人就又踹過來兩腳,踹完之後兩隻腳就一撐,把被窩兒的最下邊掀開一個洞,低聲喝道:「死人!還當先生教書,這書上就啥也不寫?鑽進來!」
每當這個時候,林先生總感到自己就是莊稼主兒家裡做活用的鋤或掀、耪橛或鐮。明晃晃的鐮早就磨得飛快,主人卻不割谷,她要拿耪橛耪茬;耪茬就耪茬,耪橛剛剛磨出來正好使,她又不使了,掂起鋤就要鋤棉花。因為沒有準備,鋤了沒有幾下,鋤頭就掉了,主人脾氣又不好,拿起石頭就叮叮噹噹地往上砸,砸又不會砸,就連鋤把也給砸折了。
漸漸地,每當女人的腳踹過來時他就害怕,他弄不清女人想要他幹啥,——究竟是要他伸展腿貼住牆?還是要他鑽她拿腳撩開的洞?心中就茫然,後脊樑骨一道道的寒氣就往起躥。
後來就不願意在家裡睡,經常看小鋪。小鋪裡有一面半截鏡,夜闌人靜之後,他把一塊塊木板將門窗擋嚴鎖死,脫光了身子前後照照看看,覺得自己雖然不像武松但絕不是武大,他就滿心酸痛憤然不已:鋤掉了頭兒,鐮豁了口兒,耪橛折了把兒,掀也裂開了嘴兒,一樣兒也不好使了!——這究竟都為了啥?!
後來他終於明白,大麻子(蓖麻)上突然盛放了一朵妖冶的花,但無論如何也溶不進五顏六色的春天裡去。
後來林先生娶了這個石姓的女人,他貓咪一般地寧靜恬淡,外人幾乎感覺不到的一種火熱,卻把林先生照耀得通體透亮,他軀體內被激活的那股雄壯,就如氣貫千里的彩虹。——自從有了這個女人,才有了後來那個林先生的雄壯。當年他從鴿子嶺上回來以後,在大坡地人的心目中,在溫文儒雅的林先生之外,又多了一個俠膽義肝的林先生;女人磨盤溝娘家的鄉鄰們,也無不知道老石家的女婿是個單刀赴會的孤膽英豪。
女人常說的幾個字是「俺說,當家的」,每逢聽見之後,林先生總感到只要女人願意,就是有一盤燒紅的鏊子,只要他的女人願意,他也敢坐上去。
石姓的女人微凸的前額、微塌的鼻翼,普通得像漫野的谷子和高粱,或者是一支老玉米,看不見一絲的顛狂和張揚,但仔細咀嚼之後卻滿口噴香。女人最愛聽的稱呼是「老伴兒」。在她看來,那或許是一個特親密特親密又極度舒適的呼叫。女人最開始聽到這樣的稱呼時,身子總是微微一抖,震顫之後的快感就迅速漾遍全身。時間長了之後,林先生每每叫過,女人就頭一歪,眼一瞇,嘴角一咧,像春風吹開了一朵花。林先生常說:「老伴兒,你還就是只板胡兒,受摔扳不嬌貴、調兒又好、音兒又高,——俺值咧!」女人給了個外人看不得、兩口子少不得的小動作之後再一嗔:「你個老東西喲,討便宜了吧?——不嫌俺是根兒長了毛毛腿的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