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四章 蕩氣迴腸的感受 文 / 張金良
外面漆黑的夜色像戲檯子上拉嚴實了布幔,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後谷場上喧天的鑼鼓夾著弦子的悠揚,一陣緊似一陣地往耳朵裡送,高八度的「二本腔」時而怒濤翻滾風生幽谷,時而小橋流水鳥語花香,蕩氣迴腸的感受像一條長流不息的河。
秀山娘接連著又叫針紮了好幾下手,五個手指頭挨個兒吮咂了個遍後,又從鏡框外面掃了一眼林先生。林先生把指頭往書中間一伸就合上了,兩隻腿一蹺就搭在火台上,他在等媳婦說話。
秀山娘先送過來一個善意的笑,又來回攥了攥紮了好幾個針眼的那隻手,說:「當家的,俺說,——你這回可說差了,高燈下明可不一定。星宿兒高,月亮兒低,星宿兒就沒有月亮兒明。燈放得不低,俺這手都快扎爛了,俺再挑挑吧!」
林先生往椅背上靠了靠,說:「燈頭兒不小了,焦頭兒(燈捻子燒焦的部分)都鉸了兩回了,這又該鉸了,散不了戲,那根燈捻兒就燒完了。唉!——人在曹營心在漢,甭挑燈了,燈再明,那鑼鼓弦子音兒也還一樣大。」
秀山娘拿腳一踹林先生的腿:「死老頭兒!誰又沒有想看戲!」林先生伸個懶腰後,噗地一聲吹熄了燈盞,在黑暗中摸索住媳婦的手,緊緊地一拉,就往後谷場走:「天底下有不愛看戲的人,可沒有不愛看兒子的娘。」
散戲的鑼快敲響的時候,兩口子就從黑影裡急急忙忙往回走,秀山娘彷彿年輕了好幾歲,確信前後無人的時候,她竟也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來,要不是林先生緊攥著她的手,說不定真還要比劃兩下子。
林先生點上燈後她就給抻好了炕,幫林先生脫了鞋、洗了腳、吃了藥又躺下了,她就把草片往炕沿上的火台上一撂,斜著身子坐上去,胳膊肘拄住炕沿邊,笑盈盈的眉眼就送到了林先生跟前:「俺說,當家的,——聽你又聽對了,今兒黃夜兒要不去,誰知道咱秀山真唱得恁好!俺就說,當家的早就把小黑棗兒給接成大柿子了。」
秀山回來後,他娘坐著的草片又放到了火台的另一邊,換了個胳膊肘還是拄在炕沿上,臉對著臉還在給林先生叨叨咕咕地說著。
看著兒子方方正正挺拔的身材,秀山娘蕩在臉上的喜悅就比海還深。她拿手拍拍林先生的被子:「俺說,當家的,——看咱秀山,唱啥像啥,演誰像誰。當家的,你認的字兒多,見的事兒多,給咱秀山評點評點?」
林先生頭往下一鑽,甕聲甕氣地說:「二本腔倒是拖上去了,噴口兒太硬,歸韻兒太短(噴口兒、歸韻兒:唱戲的一種技巧),就像去他姥姥家,下了三道嶺就不走了,離磨盤溝還遠呢,還不到家;那帽翅兒前後顫得倒挺歡,就是沒掄圓,離爐火純青還得幾年。『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去吧,恁娘給你熱著飯呢!」
儘管林先生說秀山離爐火垂青還差幾年,但僅僅過了幾天時間,秀山就真的到了縣劇團。過了一個月後,秀山攥著二十元錢給了他娘,他花了兩元留下了兩元。說這是第一個月工資,還是試用期,以後轉正了就掙得多了。說完就一身驕傲高高興興地去外邊找人玩去了。秀山娘攥著那二十元錢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就往林先生身邊的桌子上一放,說:「當家的,給!恁小子給你掙回來的錢!」
莊稼主兒的新年往往要從進臘月開始起算,臘月隆冬是最寒冷的時日,冰冷的天和冰冷的地此時都連到了一起,到處硬邦邦一塊,犁、耬、鋤、耙高高掛起之後,受苦人都開始了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天的休閒。
臘八一過,年味兒就一天比一天濃郁,孩子們放響的零星炮仗,一聲聲渲染著辭舊迎新的火熱,剪窗花、糊燈籠、做紙炮、縫新衣、辦年貨,喜氣洋洋的人們一天比一天忙。
林先生家也不例外,他的女人剛進臘月就催秀山一塊兒到百貨店看看,扯一身什麼布料,秀山哼哼哈哈總也沒有去,女人終於要急的時候,秀山跑進屋子就穿了一件合身得體的藍制服叫他娘看。他娘知道是小玉給做的後,就喜滋滋地給林先生說:「俺說,當家的,——咱兒子——以後恐怕不用管了,有人疼了。」
林先生知道了秀山和小玉的事後,眼睛就瞪成了兩個鈴鐺:「誰?小玉?——當真?咳!——小玉,該是個好閨女,然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不好,不好!」
秀山娘就覺著兩腿發軟:「俺說,當家的,啥意思兒?聽不懂,從說從說。」「出頭兒的椽先爛!寒時衣裳餓時飯,不怕賊偷就爬賊惦念,丑媳兒薄地家中寶,——這不招蜂引蝶的花兒,世上還沒有!」
秀山娘聽罷,不僅兩腿打顫,兩隻手也開始索索了:「當——當家的,那,那咋辦?」
林先生往地下一蹲就摀住了胸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林先生沒有說完就心疼難耐,嘴唇青紫。(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對於許多難以弄到手的東西,許多想弄到手的人往往會賊膽包天不擇手段)